绕过影壁,宁长风额头的孕痣又被他遮了去,再抬眼就看到在护卫看守下抄手站着的两个人。
陈璟正打量四周,试图向护卫塞银子打探这是谁家府邸,林子荣则仰头望着摇摇欲坠的“姚”府牌匾出神。
宁长风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打断了陈璟孜孜不倦的“交易”。
他走出门去,还未说话就感觉方才被缠得烦透了的落十七扔来一个不友好的眼神……
宁长风:“……”
见到他,陈璟倒不纠结送银子了。
他把银子把袖里一揣,满是络腮胡的脸上真心实意地露出笑容,上前打量了一会儿才道:“可算见着你了!若不是真真切切你指的这地儿,我就算路过八百次恐怕也想不到要上前敲一敲门。”
说着他拉过神思恍惚的林子荣:“我照着你说的地儿找来了这位姓林的军爷,你儿子现在哪呢,用不用这位军爷接回去?”
宁长风:“不必了,我已将他送回家中。”
昨晚形势突然,他原本计划叫人上门找容衍把娃接走,自己再好好周旋一番,怎知赵怀仁那老家伙滑不溜手,后来发生的事更是……
想到容衍身上斑驳密布的伤痕,宁长风暗暗掩去眼底涌起的血色。
陈璟舒了口气,连说几声“那就好”,又道:“昨夜那几个官老爷没为难你吧,哎,怪我。”
他一脸懊丧之色,却没继续往下说。
宁长风瞥他一眼,将目光放在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林子荣身上,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陈璟在盛京有宅子,与两人同行一段路后便分道扬镳。
自带回那株珊瑚树后,他便停下了满世界找宝物的脚步,守着这株珊瑚树谋求一个进宫的职位。只是不知是针对他还是怎的,这盛京的官宦系统整一个铁桶也似,牢牢将他挡在了宫墙外。
京城内寸土寸金,饶是他也只能住在稍偏僻的北街外,陈璟下了马车就看到自家府邸大门轩敞,一名老仆躬身站在门口。
“二少爷,主子托老奴带个话,让您疯够了就回去。”
“否则他就亲自过来了。”
*
回到驿馆,宁长风展开包袱,将自己的日用品一件一件清起来往里面叠。
林子荣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开口问道:“今日那府上住的,是你什么人?”
宁长风系好包袱结往后背一甩,直起腰坦然道:“是我很重要的人。”
林子荣平素沉默少言,极少为外物所动,听到他这话却当即来了火,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你说的很重要的人便是那个作恶多端,活该千刀万剐的绣衣局头子?你怎么能跟他——”
宁长风轻轻一笑,接过他的话:“我怎么不能跟他扯上关系?”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笃定,林子荣难得一怔,随即又道:“他可是人人喊杀的大佞臣,死在他刀下的忠臣良将不知凡几,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你竟然与他同流合污——”
他眼珠转动,视线落在宁长风背着的包袱上,似乎更加不可置信:“还要与他住到一块儿去!”
宁长风脸上的神情逐渐淡去,眼神沉静地看着他。
他走到林子荣面前,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道:“容衍是什么人我自有判断,你和林为若还把我当朋友便不要在我面前诋毁他。”
话已说到头了,林子荣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侧身让出一步。
擦肩而过时,宁长风的声音低而快速地传进他耳内:“眼见耳闻均不一定为实,你们最好不要做傻事。”
……
才走出驿馆便迎面撞见了贺明章,这位禁军统领许是才下了值,身着甲胄坐在马上,冲宁长风打了个招呼。
宁长风略一抱拳,就要绕过他前行。
怎知被叫住了。
“年关将近,因着你押回来的那批要犯,近日朝中都吵翻了天,人人都想见一见你,宁旗长还是待在驿馆,少走动为妙。”
宁长风笑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畏首畏尾,不如看看这帮子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你说对么,贺统领?”
贺明章有些讶异地瞧他一眼,似乎是想不到一个小小旗长还有这胆魄。
他正色,语气也肃然了几分,规劝道:“话虽如此,你一农户出身,在京里到底势单力薄,就当我多管闲事,劝你韬光养晦,不要硬碰硬的好。”
宁长风闻言脚步一停,竟然折返回来走到他马下,盯着他问道:“贺统领为何对我如此关心?这可超出了您的职责范围。”
许是没想到他如此直言不讳,贺明章一愣,视线在他英俊深刻的五官上逡巡一番,旋即打马走了。
宁长风:“……”
一个个都不正常。
他戴上兜帽,钻进巷子里,绕过几条街就摸到了容衍的住处。
彼时已是傍晚,容衍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暖黄色的夕阳余晖顺着窗柩洒进来。他脱去了那身厚重的红衣,穿了一件翠色月竹纹的宽袍,被映得苍白如玉的脸上似乎也生了暖,墨色的眼底翻起层层烟波。
宁长风踏入房中的脚步一顿,呼吸也跟着静了静。
他永远为这样的容衍着迷。
“回来了。”一句不能再寻常的问候,宁长风心绪复杂地回神,在他对面坐下。
桌上用炉火煨着一锅鸡汤,他顺手给容衍打了一碗,问道:“等多久了?”
容衍:“你走后不久我便醒来了。”
那就是等了一下午。
宁长风没说什么,恰好饭菜端上来,他饿了一天,便开始干饭。
末了还要盯着容衍把鸡汤喝完。
以往和他在一起时,容衍的肠胃都没有差成这样,一点小小的汤食喝到最后竟然吐了。
宁长风面色铁青地搀着容衍,输入异能安抚着他被长生蛊搅弄得不断抽搐的五脏六腑。
“这蛊虫不喜熟食,不吃便是了。”
容衍拍拍他手,撑着案桌一角站起,拒绝了落无心递过来的玉露丹。
“我去管皇帝要解药!”
宁长风抽出腿间匕首,这就要往外面冲,被容衍双臂拦住抱在怀里,仍然气得胸膛上下起伏不已。
“好了好了,不气了,不气了啊。”
容衍双臂环抱着他拍了拍,低低哄道:“现下我感觉好多了。你不是不想打仗么,皇帝要是突然出事天下要大乱的。”
宁长风蓦地顿住:“你是因为这个才——”
一直隐忍至今?
容衍拍在他背上的手顿了顿,片刻后,他听到宁长风艰涩的嗓音响起:“是因为我吗?”
因为我让你善良有软肋,让你多受了这么多折磨痛苦。
本不至于此。
“不是。”
这次容衍回答得斩钉截铁,他的手掌落在宁长风的后脑上,温柔且坚定。
“不要胡思乱想,长风。我做的所有决定皆是心之所向,你无需有任何负担。我生下来便生活在黑暗中,骤然遇见你,便犹如一束光照亮我的生活,我不敢奢求这束光永远不离开我,可这束光当真没有离开我……这就够了。”
他叹息一声,将脸埋进了宁长风的脖颈里,温热的呼吸轻微颤抖。
宁长风任他抱着。
良久,他僵硬的身体才缓缓放松,回抱住了怀中的躯体。
落日余晖缓缓西移,直到隐入地平线,夜幕渐渐落下,落无心轻悄悄掩了门,将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景泰蓝捂嘴抱走了。
“长生蛊是南越来的一种蛊虫,最初源自越女之间流行给情郎中的一种情蛊,后经大祭司改良,变成了如今可致幻、可成瘾、可控制人的一把利器。”
“此蛊以同类为食,若没有同类蛊虫相食,便会食人五脏六腑,直至食空而亡。”
“不可剥离,不可杀死,蛊虫死则宿主亡。”
悠悠烛火下,宁长风握着他的手一紧:“我不会让你死的。”
容衍轻轻一笑,翻身搂住他的背抚了抚:“除了最初那几次,皇帝每次送来的蛊虫都被我换掉了,他控制不了我的。”
宁长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该有多疼?
但他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道:“陇西营上下被赵阳带着一帮子蛀虫蛀成了个大筛子,羌族不进攻还好,只要进攻必定溃不成军,到时羌族取青川城南下,可直逼关内,盛京覆灭只在股掌之间。”
容衍低声与他分析:“朝中不太平,景越一介宫女所生,未入过太学一日,只专心弄权,朝政之事半分不懂,朝中大臣个个苦不堪言。赵怀仁虽为户部尚书,去岁就将女儿送进宫中做了皇妃,前段时日传出有孕的消息,正是如日中天之时,难保他没有些别的想法。”
宁长风目光一凝:“你是说他想造反?”
容衍摇头:“孩子尚未生出来,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但对某些人来说,有个名头就足够了。”
“比如赵怀仁的死对家,安国公韩松。”
第55章
北风呼啸了一夜,半夜下了点雪籽,天灰蒙蒙的还未亮,诏狱的门便早早打开。乌漆嘛黑的门洞宛如某种食人怪兽的大嘴,从里头吐出一阵阵令人恶心的腐烂气味。
韩风行不适地皱眉,握着马鞭的手一下一下在掌心敲着。
不多时,穿着诏狱官服的小兵抬着麻袋往外头一扔,接着又是几声重响,装着尸体的麻袋接连从里头被扔出来,四零八落地滚在韩风行脚下。
“都在这儿了,韩大人您领回去吧。”腰带上绣着莲花纹的男子拍拍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韩风行看着一地的尸体面色如铁,指着绣衣男子愤然道:“你们是故意的!”
“别这么说。”男人面色不变:“众所周知诏狱寒湿难捱,又是冬天,这帮要犯从陇州被枷到盛京,命早就丢了半条,见着狱中施刑惨状,惊惧之下死了正常。”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几十号人的性命如老鼠一般轻贱。
韩风行脸上气成了猪肝色,指着那绣衣使骂道:“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三司还未提审,刑部还未定罪,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竟敢——”
他四顾满地的尸体,连一个活口都没留。
面对他的愤怒,那名绣衣使面色不变,甚至是笑着道:“那就要问是谁不想让他们活了,韩大人,你说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