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谢紫殷倒坐回去,伸手又取来一只绿珠把玩,“怕也没用了。”
夜色中,那道人影颀长、清瘦,拂尘挎在臂弯,风吹拂时,拂尘飞扬起伏。
玉生抬起头望向天边弯月。
忽而他皱了下眉,手指捻起掐算片刻,静了静,又低声笑了。
“……有缘人。”玉生喃喃。
“明日会有雨,雨这么大,会不会让我遇到下一个有缘人?”
他念至此处,执着拂尘柄甩了甩,将拂尘换了个臂弯靠枕着,继续向前走去。
这条路又长又窄,青石板被月光照亮,透着冷寂的青。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自言自语:“青珠儿……不是我的有缘人。梁公子是与我最有缘的人,我若多见他,对他是好是坏呢?”
他状似掐指捻算,实则双眸弯弯,只是做了个样子。
因为玉生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对他不好,可对我很好便够了。”
做了决定,玉生慢悠悠继续向前走去。
长长的街巷于他而言好似只在眨眼,每一步踏下,他都不觉得疲惫遥远。
哪怕他真的走得很慢,这街巷需得走许久许久。
他却也没有再快上半步时间。
而他真的对梁尺涧究竟在何处了若指掌——当他停步于刘相的府邸前时,府前护卫高声询问:“……这位道长有什么事吗?相爷有令,今日不见客,还请道长明日再来——”
玉生清冷的眉眼无悲无喜,他微微施礼,做足了派头:“贫道是想求见梁尺涧梁公子。”
“梁公子?”护卫有些犯难,“梁公子他……”
“贫道与梁公子有约,”玉生道,“月上中天之时,便是我与梁公子相见的时辰。”
他言之凿凿,护卫拿捏不准真假,只得入府询问。
不出片刻,梁尺涧从相府中走了出来。
若说平日里堂堂梁榜眼是个谦谦君子,温文尔雅,那与玉生一同离开,漫步在近郊野地的梁尺涧,可谓是一脸的见鬼。
梁尺涧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相府?”
玉生深深看他一眼,高深莫测道:“天机不可泄露。”
梁尺涧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玉生道:“你是贫道的有缘人,贫道若想见你,便会来见你。”
“……玉生道长,其实梁某一直有个疑问。”
“有缘人但说无妨。”
梁尺涧问:“你是不是心悦于我?否则怎么堂堂出家人,太极观继任观主,竟会对我一个小小的榜眼……穷追不舍?”
玉生与他对视片刻,眨了眨眼。
“有缘人说得甚是有理,”玉生道,“既然你以为贫道心悦于你,那便是贫道心悦于你……不过此事是真是假,是好是坏,那便不好说了……”
“其实……”在梁尺涧震惊至极的目光中,玉生笑着开口,“贫道只是想说……你识人不清,一次又一次,实在让贫道刮目相看。”
“什么意思?”梁尺涧追问。
谁知玉生一甩拂尘,几步与他错肩而过,将他甩在身后,轻飘飘道:“不是说过了?天机不可泄露……”
作者有话说:
玉生:我当然喜欢你啊。(微笑)
谢相:我还爱霍皖衣啊。(微笑)
梁神:你俩……都这么变态吗?
第81章 惊梦
叶征迈步而入。
此地无星、无月,仅有几盏灯烛,幽幽沉寂,宛似无声狰狞的深渊,令人不敢久留。
但他提着灯笼一步步走进,穿过狭窄的过道,叩响机关,石门沉闷地轰鸣,缓缓拉开屏障,露出石门之后更为漆黑幽寂的房间。
……以及这间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影。
屋中只有一张小榻、一张桌子、两个凳子。桌上摆放着如今时节最适宜的水果,个个品相绝佳,可它在这里摆了再多时日,也一个未少。
叶征将灯笼放在桌上,撩起衣摆坐在桌旁。
坐在小榻上的人影喉中嗬嗬作响,锁链将之牢牢捆缚,本就沉疴难愈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每一天都像是在与天争这一线生机。
但他其实早就该死了。
上至高官,下至宫婢,任谁见到这张疲惫年迈、满是狰狞的脸,都会认出他是谁。
——先帝。
应当说,是被新帝囚困于此,不见天日,却还在苟延残喘的先帝。
叶征道:“不知父皇近日如何?”
好似自己就是个忠心不二,又极其孝顺的人子,叶征低下眼帘,语气柔和道:“忘了告诉父皇,您的好族亲高瑜——啊,也就是忠定王,如今正在想方设法谋反篡位,好取代儿臣,坐上这个您到死都不愿放弃的皇位。”
先帝该是恨他的,然而先帝沟壑深深的脸上却浮现出几分怒意:“他想得美!朕的儿子做了皇帝,他凭什么取而代之!朕在时他不敢谋反,现在倒是藏不住自己的狼子野心!征儿啊……”先帝缓和了语气,“你可莫要轻敌,将咱们家的江山拱手让人了。”
他说得太真诚,好像他和叶征之间毫无隔阂,是推心置腹,从来亲近的父子。
“父皇糊涂了……”叶征的声音在昏暗的屋中回荡,“如今的新帝在世人眼中,才是真正谋逆篡位的人。忠定王此番动作,不过是想正本清源,重新夺回高氏的江山罢了……毕竟我现在可是姓叶,不姓高。”
先帝颤抖着向他伸出手去,锁链摩擦着作响:“征儿……”
“征儿?这里没有征儿,先帝,这里只有新帝叶征,一个与高氏毫无血缘的外姓人。做你的儿子太可怜,朕不屑做。”
“高!征!”先帝呵斥出声,“没有朕,你根本不会降生在这个世上!”
谁知叶征闻言,反倒挑眉冷笑:“是啊……没有你,朕不会出生,亦不会因为是你的血脉而过得这么痛苦……”
“早就没有高征了!”叶征忽而掀落灯笼,快步走到先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高征已经死了,他死在你的无情无义,你的刻薄寡恩,你的利欲熏心——他死了!因为你无耻、残忍,禽兽与你相比,都要自愧不如!”
先帝瞪大眼睛:“你——”
“没有高征。”叶征冷声重复了这四个字,“朕留你一命,不是因为你我之间有父子亲情,也不是想有朝一日说破身份,好让朕这个皇帝名正言顺。”
“朕为什么留你一命?因为只是一剑杀了你,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先帝颤抖着手指向他:“……你、你……你如此折磨朕,就、就不怕遭天谴……”
“如果有天谴,天最想做的该是要你的命!”
叶征暴喝发作之时,整个人扑向先帝,双手死死拽住衣襟,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抬起。
“你害死了忱儿……你还忱儿的命!”他额角青筋毕现,怒意汹涌,“你还好意思说天谴!说折磨!如果不是因为谢紫殷……我早就杀了你!闯入皇宫的那一天,我就会杀了你!”
他力道惊人,先帝被他攥住衣襟,喉间嗬嗬几声,呼吸迟涩道:“……朕……呃……”
叶征忽然松开了手。
“……我不能杀你,至少现在不能。”叶征缓缓直起身子,语声渐渐放轻。
先帝被他这时好时坏的脾气震慑片刻,又板着脸道:“你已经做了皇帝,纵然你不承认,你还是我高氏的血脉!你的孩子依旧是朕的孙儿……这江山、天下的主人,还是姓高!”
“呵呵呵……”叶征后退半步,竟掩着唇吃吃笑出声来。
他笑得令人惊惧,丝丝语调阴寒刺骨。
“你错了,父皇……我这一生,不会娶妻,不会生子——百年之后的江山,绝对不会属于高家。”
“你疯了?!”先帝错愕至极,“你不娶妻、不生子,岂不是要孤独终老!做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又错了!先帝陛下!我永远不会是孤家寡人,因为我,叶征,有朋友,有知己,有贤良在侧,有忠臣辅佐……我不可能和你一样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先帝一拍床榻,锁链震响:“荒唐、荒唐!你是皇帝,岂能不娶妻生子,岂能把江山拱手让人!你要是不想当皇帝,又为什么要做这个皇帝!”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那知叶征又被这番话激出怒气,他大步迈近,一手攥紧先帝的衣襟,俯身与那双一瞬间惊惧不已的眼睛对视。
“你以为我想做这个皇帝?如果不是谢紫殷不想做……如今的江山就该姓谢!”
“……你、你……谢紫殷、谢紫殷……你们两个……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做皇帝!谢氏一族皆是被朕以谋逆大罪斩首……他——”
“哈……父皇,睁开眼睛看看吧!现在的天下不再是你的天下!是我叶征的天下!我要做的事情,我要信任的人,他想要如何就能如何。谋逆大罪?我都是谋逆弑君才得来的皇位,从前的谋逆又算什么?”
“就算我不为谢氏一族平反,难道你就以为,史书之上写下的,便不会是你构陷忠良,以莫须有的罪名戕害谢氏一族的真相吗?!”
先帝张大了嘴:“你——”
“你害死了忱儿!你害死了娘……我和忱儿的娘……你对不起她!我不想做你的儿子,更不想帮你延续你所谓的子嗣后代,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更不会让江山再次落到高家人的手里!”
叶征的手指攥得更紧,他双目赤红,字字泣血般怒吼:“当年你因为一纸批语就断定我和忱儿妨克生父!你骗了我娘,让她被你孤零零养在外面……可你却不善待她,还要为了这纸批语要我们母子三人的性命!”
“——就因为你害怕!害怕我们真的如批语所说是天生的煞星!你也不曾看得起我,从我识字之时,你便不断向娘说我不堪大用,才华平平,更让我谨记自己上不得台面的身份,莫要想着为王为皇,因为我不配!我做不到,我不如他们!”
“所以我来做皇帝了啊……父皇……”叶征似叹息,更似咬着牙说话,“你说我不能做的,我都能做到……我要你看着我做皇帝,看着我开创新的太平盛世……看着我为忱儿、为娘平反!”
先帝骤然大喝出声:“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叶征吼道,“你为了要我们三人的性命,不知构陷多少罪名,你当初有那么多的胆子下令,现在又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你怕吗,父皇?你怕我告诉他们你是如何将亲子构陷为罪人,让他们年幼之时就颠沛流离,四处逃亡,说一说他们如何一次次避过险境,又是如何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死在百口莫辩的污蔑之中……再说一说,你是如何寡廉鲜耻,众叛亲离,就算立时死了,天下百姓也只会说你活该!”
先帝双目圆睁,嘶声力竭:“你住口!!”
叶征便真的住了口。
他松开手,先帝重重倒回床榻间。
“……你、你说来、说去……”先帝喘着粗气道,“忱儿也还是……不会死而复生。”
叶征紧紧抿了下唇。
然后他笑了笑,慢慢搓揉自己的手指,道:“朕比你清楚。父皇,你好好在这里做你的‘太上皇’,想要激怒朕,让朕给你一个痛快么?朕偏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