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色晦暗,屋里也没亮灯,因此桑贾伊一动,哈丹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一头一脸的冷汗,顺着他的下巴一滴滴滴了下来。
哈丹看他眼神直勾勾的,一声声气喘得厉害,几乎疑心他要疯了。
桑贾伊的确是快要疯了。
他本来就活得草木皆兵,小林和詹森的死,更是让他心里的暗鬼骤然间跳到了他面前。
桑贾伊现在还感觉那爆炸声在自己心里耳里回荡,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
找不到爆炸的源头,那就意味着处处都是源头。
包括他现在坐的这张椅子。
现在桑贾伊看哈丹,目光也像是在看着一枚大号炸弹。
看他初露疯相,哈丹简直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
那话在他嘴里转了几圈,还是咽了下去。
哈丹真怕把他给吓疯了。
自行掩门离开后,哈丹看向了守在外面的李顿。
李顿个子不高不矮,是个很英挺标准的长相。
当初,他们上船的八个人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个个面善,至少看上去都是利索周正的好小伙子。
如今年纪大了,也是各有各的体面。
李顿性情是他们中最平和的一个,也最有主意。
他问:“告诉他那通电话的事情了吗?”
龙湾区“白盾”的负责人贝尔平时和他们私交不错,音乐厅的票对贝尔及其亲眷朋友是免费发放的。
事到临头,他犹犹豫豫的,还是将一段录音发给了他们。
欲言又止一番后,贝尔并没对此事发表什么看法。
录音来自于詹森的通讯器——现在所有公开线路的通讯,不管是拨出还是接打,都有实时录音。
这是贝尔他们手里唯一的线索了。
然而这线索实在鬼气森森,而且话里话外的意思居然是11年多前的“哥伦布”号沉船事故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这事有点太大了,贝尔都不知道该不该拿这段录音上报。
李顿和哈丹在听过那段录音后,态度非常坦然地表示,那人不是已经承认了自己就是连续制造了这么多起爆炸事故的炸弹客吗?
所以这不过是又一个想要出名,就拿他们的性命做文章的人了。
银槌市的人活得闭塞无聊,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出现一两个精神失常的变态。
他们问心无愧,对这样的污蔑并不在乎,因为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这一番正气凛然的演讲,贝尔相信了多少他们不知道,但现在还活着的三人组是绝不相信的。
他们知道自己会带歪“白盾”的调查方向,可他们不得不如此。
当年的事情的真相,都和着当年的人一起沉入海底。
他们只要还想活着,就要管好自己的舌头。
“鬼?谁他妈信呢?”哈丹不怕,不仅不怕,言语间反而隐隐有些兴奋,“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无聊了这么多年,他又闻到了鲜血和危险的味道。
这让他的血脉隐隐有了贲张之势。
李顿却没他那么乐观,沉着一张面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哈丹笑嘻嘻的:“愁什么?怕什么?八成是封学元的亲戚,不然谁闲得发慌,打着他的旗号来找我们的茬?”
李顿反问:“你忘了?封学元家就他一个孩子,他没了,沉船的第三年,封学元他父母也跟着先后病死了。咱们还去参加了葬礼。”
哈丹一愣,抓抓脑袋。
作为幸存者,他们的一项重要公众活动,就是“替死难者参加亲人的葬礼”。
这么多年下来,参加的葬礼太多,他都不记得谁家的人死了。
李顿神色严峻,
他的想法,和哈丹的推测大相径庭:“我担心动手的不是他的亲人……是我们的‘头儿’。”
他们把派给他们海上屠杀任务的人,统称为“头儿”。
哈丹鲁直,却也不是傻瓜。
他眨巴眨巴眼睛,觉得李顿的推测可怕,却也不大靠谱:“这么多年了,一直好好的,他们犯的什么失心疯,突然要杀我们?”
李顿眉心拧着:“也许……就是因为时间过了这么多年。”
“当初咱们九死一生地回来,如果刚上岸就死了,实在太点眼。等到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动手了。”
李顿越说声音越小,似乎是怕谁听到:“……别忘了,我们当初活着回来的时候,他们可不大高兴。”
哈丹有些傻眼,细想之下,觉得李顿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这么大威力的爆炸物,显然不是能随随便便搞出来的。
能模仿封学元的声音,也肯定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
死的还是小林和詹森,这难道不是对他们出风头的警告吗?
哈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桑贾伊紧闭着的书房门,猜想,桑贾伊或许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才被吓成了过街老鼠,满头满脸地出冷汗。
哈丹也效仿李顿,放低了声音:“……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要动手,小林和詹森就只是个开始。”李顿说,“死人的名头好用,他们就会一直用下去。”
哈丹:“那怎么着?等死?”
李顿苦笑一声。
这个问题,在得知小林和詹森因爆炸而死时,他就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
“我们哪里也不去,就留在这里。”
李顿将一席话说得缓慢且稳当:“他们把我们安顿在这里,要的就是我们安分守己。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到处都是监控,他们还想要故技重施,就必须上岛来。”
哈丹心直口快:“可是这不就是活坐牢吗?”
李顿不语。
他们想要活着,就必须要坐牢。
李顿解开了前胸的一粒纽扣,好让自己的呼吸能自由些:“还有……马上就到12周年了。”
“哥伦布”号每年的出征日,他们都会岛上举办周年纪念酒会,邀请银槌市的上流人士前来纪念音乐厅。
表面上是为了纪念,实际上只是作为上层社交的借口之一。
到时候,人多眼杂,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如果他们想给小林和詹森报仇,那同样是最好的时机。
……
“哥伦布”号的人都是旧日里的英雄,虽然已经不怎么吃香了,这陡然间的一场爆炸,还是震惊了所有人。
伦茨堡大学作为小林和詹森车辆的经停地,第一时间被封锁了起来,所有前来参加庆典的人员都被通知暂时不要离开。
这个时代,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被封锁在校的人很快得知,刚刚还在台上做了一场无聊演讲的小林和詹森,现在已经被炸成了一段段焦炭。
有些人后怕不已,有些人则事不关己。
譬如伦茨堡大学的荣誉毕业生单飞白,正在和他的校队教练打网球。
一条深蓝色的发带简单归拢了他那一头蓬松漂亮的好头发。
单飞白活力无限,在这大冬天里只穿着一身薄薄的运动装,袖口向上挽着,露出一截肌肉线条流畅漂亮的小臂,自得其乐地把自己活成了一轮小太阳。
结束一局后,他余光一瞥,在场边发现了一个人影。
单飞白向教练一挥手,示意暂停,随即放开步伐,走到了场边。
他那位便宜大哥章行书伸手抹一抹鼻尖上的细汗:“飞白,我找你好久。”
单飞白望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点了点头,并毫不客气道:“……哥,你够倒霉的。”
章行书难堪地咧一咧嘴,也是认同自己的倒霉的。
他受父亲之托,想要给单飞白送点东西,没想到出了意外,他这个外来客也被一起封到了学校里。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章行书是天生的一副鼠胆,不大敢公然登“海娜”的门。
尤其是上次见到宁灼后,章行书自顾自地把那个地方想成了阎王殿,尽管宁灼这个黑白无常一样的人物是个大美人,他也仍是怕。
结果,伦茨堡大学120周年校庆拯救了他。
章行书如获救赎,提前联系了单飞白,问他去不去自己母校的校庆。
电话那边的单飞白很痛快:“去啊。”
……
“喏。”章行书把一张烫金的邀请函递给他,“爸爸让我送给你的。”
单飞白接过来,并不翻看,似笑非笑的:“怎么,老头子发现他离不开我了?”
章行书摸了摸鼻尖,神情不大自然。
……章荣恩为了这件事着急上火很久了。
他给宁灼打了无数个电话,甚至试图登门拜访,结果把一碗闭门羹来来回回地吃到了吐。
——他发现,当他和宁灼签下公证协议、把单飞白送给宁灼后,他无法从棠棣公司旗下的任何一家企业的账面里随心所欲地取出钱来了。
章荣恩赶忙去问,得到的答复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母亲意外去世后,章荣恩接手公司接手得还挺顺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