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宋宴有没有把自己真当朋友,但确实对他并无轻视之意,也并未带着居高临下的上位感。沈琢有些不好意思,便借着许大寿的后厨潦草做了几道菜。
四月春和景明,槐花开了满树。沈琢就地取材摘了一筐的槐花,用清水洗净再滚一遍沸水,加入淘好的白米当中。盆里打几个鸡蛋,加入盐和面粉拌成糊状,晾片刻后加入一勺水,随后将蒸好的槐花倒进去拌匀,锅里刷一层油烧热后,浇入槐花蛋糊摊开,煎至两面金黄装盘。
面一半冷水一般热水烫好后揉在一起,槐花剁碎,加入鸡蛋沫和肉沫和成馅料。随后擀皮包饺子,放进蒸笼里等上片刻。
做完这些,沈琢再炒了两个家常菜,随后香气四溢的槐花饭、槐花饼和槐花蒸饺便被呈上了桌,连许大寿和曹老面都忍不住凑过来蹭饭。小碗装入辣油香醋等蘸料,宋宴抱着平常的心态尝了一口,随后停住了筷子。
“怎么了,殿…宋兄,可是不和胃口?”沈琢紧张道。
宫里的御厨都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选拔,从天下名厨之中遴选来的人才,沈琢自认为他的厨艺还算不上天下第一,肯定是比不上御膳房。宋宴吃惯了宫里的佳肴,也见多了各式各样的菜,只怕这些还比不上御厨的万分之一。
“唔,好吃!”许大寿热泪盈眶,腮帮子还鼓着,嘴上却忙着自顾自说起来,“这槐树长了许多年,小时候家里穷吃不起肉,家母便用槐花拌着蛋液煎饼吃。她老人家走了之后,想着这口槐花饭却已物是人非。”
他说着,有些羞愧的抹了一把泪,破涕为笑道:“见笑了各位。”
“大家都如此,说不得什么见笑。”曹老面也叹了口气,“我夫人也手巧,经常摘槐花入食。这味道…竟让我想起她来了。”
两人说完,又扒了几口饭,吃得有些香。见他们如此说,沈琢心放下一大半,另一半又不自觉的因为宋宴的态度而揪紧。
宋宴见状,温声解释道:“味道是极好的,只是我恍惚间忆起了旧人旧事,有些唏嘘。”
回忆像是近在眼前,他仿佛又看到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一跃上树。槐花落在他肩头,他朝下轻轻一瞥,露出一个笑来:“清河,看我的!”树枝剧烈的晃动着,槐花落了满地。宋宴站在树下,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渐渐变成一道影子,转瞬即逝。
总觉得眨眼就过去了许久,久到记忆都开始有些模糊。
沈琢正不知该不该说话,便听见霍遥问了一句:“你是说你逃学爬树,被老师打得几日下不来床的事吗?”
宋宴被他这一句话逗笑了:“好你个霍长渊,那日逃学不是也有你的份?强撑下来又如何?还不是被罚了一个月的抄书。”
“霍大人以前还逃学呐?”曹老面好奇道。
“您认识他?”
“这京城谁人不知镇国公家的小公爷十六岁中榜,当年探花宴我也曾窥得一面。”
“倒也是。”宋宴调侃道,“霍大人当年可是轰动京城,大家都说霍将军家竟出了个文臣。”
“文臣好呀,有文采,读书那是我们这些人都羡慕不来的,我还专门去探花宴沾点书卷气,好叫我那混蛋儿子定定性。”
许大寿听着反驳道:“你怕是专门去看大人们长啥样的吧?”
“你这许大寿,说得好像你没去一样!当日是谁死皮赖脸的要我带他去瞧一瞧?”
“我…我那是好奇!那我也想去沾点喜气,不行啊!”
“行行行。”
几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就这么过去了,到最后桌上只剩下几个空盘子。许大寿吩咐小二将桌子收拾干净,正巧了缘到了,他便跟在沈琢身后去凑个热闹。
宋宴和霍遥反倒没有进去,而是坐在门口,曹老面热心的给他们泡了壶茶。食盘里的点心做成了桃花的模样,娇小可爱,上头撒着果仁,入口便是脆香。
“两位大人怎么不进去?”曹老面不知道宋宴的身份,还以为和霍遥一样,是这京城里的某个官。
“这茶不错,”宋宴有些意外,平民百姓间的粗茶,偶尔一尝,倒别有一番风味。他眯着眼看着酒楼的方向道,“我俩素来不信鬼神之说。”
“老百姓爱信这个,日子苦的时候,心里总要有点盼头。”曹老面笑道,“还有一盘桃酥,两位大人且等会儿。”
曹老面进屋,宋宴抿了一口茶,又尝了一口桃花酥。他以前对曹氏糕点铺也略有耳闻,百年间的老字号味道越做越好,只是近些年碰上凶案生意不景气。
墙头上爬了浅浅一层的青藤,树枝遮住烈日,给予一方荫蔽之地。宋宴松散靠在椅背上,一股惬意油然而生。他看着旁边的心不在焉的霍遥,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是不是喜欢沈兄?”
话音刚落,霍遥端茶的手停在空中,缓缓转头看向宋宴:“玩笑开得太过。”
“眼睛骗不了人。”宋宴屈指敲了两下桌面,抬眼道,“长渊,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第63章 山珍馆(三)
“你就当我随便说说。”宋宴制止住想要反驳的霍遥, “我不是你,自然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桃酥来了!”曹老面嘿嘿笑了两声,“两位大人慢用, 我去里面瞧瞧。”
沈琢和了缘主要在后院逛着, 另外三间厢房没什么问题,了缘让他在房门口挂上一面小镜子,随后在出了事的地方瞧了一眼,悉心交待了一遍要注意的事之后,两人慢慢悠悠的往外走。
了缘朝宋宴和霍遥颔首,随后道:“沈施主不用送了。”
“大师回灵禅寺?还是要外出游历?”
“随缘。”了缘摸了下佛珠,片刻后又道,“沈施主的事, 只怕是时机未到。”
沈琢下意识看了霍遥一眼, 就见对方也在看自己,他忽然有些心虚,连话都说得有些结巴:“好, 好。那什么…什么时候到呢?”
“沈施主心中自有决断。”了缘说完, 便朝众人双手合十,随后离去。
许大寿探出头来:“这和尚神神叨叨的。”
“去!”曹老面虚空打了许大寿一下,“人那可是灵禅寺的得道高僧,小心你的嘴。”
“害,我哪懂这些,就随口说说,你着啥急。”许大寿白了曹老面一眼, 又道, “沈兄弟, 说实话, 你在这开食肆纯属就是浪费银子,怎么就是不信邪呢。”
“试试吧。”沈琢知道许大寿是好心提点,但他对这条街的第一印象极好,酒楼环境也不错,价格又低。他在岑县做了那么久工,知道这些钱来之不易,至于别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到时候再想办法。
食肆里的布置需要重新换一套,沈琢朝木匠定了十套桌椅,大堂六套二楼包厢四套,再将后院厢房里的器具全都换了一遍,因为只是普通木材,一整个下来也才不到五十两。
霍遥离开后再没出现过,只是派裴四带人来帮忙,在完工那天,把牌匾送了过来。“山珍馆”三个字遒劲潇洒,却并不潦草,鎏金的笔划在黑色匾板上格外显眼。沈琢和阿烟商量着住进后院,他将挨着凶案的房间选了自己住,阿烟则选了间透光的,自己花钱装扮了一番。她第一次有自己宽敞明亮的房间,有些激动。
那房间的铜锁上系了铃铛,两面窗户开着,里头依稀飘出一股檀香味来。了缘告诉他须得焚香七七四十九日,随后用净水打扫一遍,即可去凶辟邪,保宅子安然无恙。
后院的院子有些秃,沈琢又请人在右边移了棵树,左边的地开垦翻动,围城一个小菜园。靠墙的水缸之内养了几条红白相间的锦鲤,墙垣大门挂上红绸,选了个黄道吉日等待开业。
他看着大功告成的食肆,心想是不是得请个伙计,单就阿烟一个估计忙不过来。
“沈哥哥!”
一个团子狂奔而来,生生扑进沈琢的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道:“沈哥哥!阿烟姐姐!”
“小白?!”阿烟看着多日不见的小孩,眼里竟闪着泪光,“让我看看瘦了没有?!脸上两坨肉都小了,肯定没吃好!”
元忆白鼓着腮帮子:“才没有,是小白长大了,要变成大男子汉了!”
“你大哥呢?”沈琢牵着元忆白坐下,“驿站有没有吃好?有没有好好听话?”
“大哥被霍哥哥带走了,晚上就过来。”元忆白说着,鼻尖一酸,“我看到那个害死爹爹白叔的凶手了,霍哥哥说他再也作不了恶。”
“咱不哭,被坏人知道了会笑话咱的!”阿烟揪着元忆白的脸,“所以你们是过来住吗?那可太好了,我还说就我和沈大哥在这,怪冷清的。”
“就你这不停歇的样子,谈得上冷清?整个楼都听得见你忙进忙出。”
阿烟羞道:“好啊沈大哥!你居然笑话我!”
元忆白看着两人,在一旁咯咯的笑着。沈琢不同她闹,看着元忆白孤身一人,正奇怪他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就见大门口陆陆续续进来一队人。看着为首的裴四,沈琢心下了然。
“沈公子。”裴四让人放下道,“少爷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命属下前来,这些是贺礼。”
“这么多?!”阿烟看着满满当当六个大箱子,上头缠着红绸,“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朝哪家小姐下聘呢!”
“胡说什么!”沈琢瞪了阿烟一眼,把人撵到身后,又朝裴四道,“这太多了,我不能收。”
“是和燕王殿下一起的贺礼。”
沈琢还来不及拒绝,裴四便已命人把东西搬进后院,打开一看,里头丝绸布匹陶瓷碗筷成套的装,还有些别的器具用品,白玉成堆,看着便异常昂贵。
“放…放着就行。”
“好。”
几人将东西安置好,便被遣回府,留下裴四在山珍馆帮忙。沈琢原定是今日午时开张,现下还有两个多时辰才到时间,他便端了点心同众人坐下一起吃。。
还未等沈琢问,裴四便先开了口:“少爷和殿下今日去收尾赵谋案,此案耽搁一月有余,如今要给元氏兄弟一个交待。”
“那他们……”
“元大人是前朝重臣,被诬陷流放,他二人自然是重臣遗孤。”
裴四一番话让他放下心来。小白悟性高肯读书,也十分用功,找个好的先生教说不定能走科举之路。若是查出个土匪的身份,只怕以后会遭人诟病。
“少爷的意思是,既然沈公子要在京城定下来,不如让他们也在此待一段时间。小白悟性好,元大公子筋骨极佳,若是能在此历练个三五年,必有大成。”
沈琢点点头,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担心自己一个人无权无势无法庇佑他俩。不过如今算重臣遗孤的话,朝廷应该会派人保护吧?
几人坐在大堂,等到午时,许大寿和曹老面带着街坊领居围在大门口给沈琢捧场。爆竹点燃,一阵烟雾之中,牌匾上的红绸被利落一扯,露出里面气派的三个大字来。
“都进来坐坐呀!”阿烟捧着糕点盘子在门口吆喝,围观的人进来瞧了两眼,随后拿了糕点客套几声便离开。沈琢数了数,大多数都是街坊领居,从别条街来的只有两三个人,且都是赶来凑个热闹,又怕晦气便迅速离去。
不到一刻,山珍馆前变得冷冷清清,余下爆竹燃了一地的红色纸皮。
“应该不会有人来了。”许大寿叹道,“都等着看你的下场呢,沈老板。”
“什么下场啊,都半个多月了,我和沈大哥在里头也没出事,就他们爱瞎信这些!真是没眼光!”阿烟哼道,一肚子气愣是发不出来,憋屈得很。
“哪有人第一天就有许多人来的,何况我们是新店。”沈琢倒了杯凉茶给阿烟,“也不必那么着急,生意得慢慢做。”
“我哪是气这个呀!昨日我去隔壁街,他们都拿沈大哥你打赌了!赌你…赌你,赌你什么时候死!”阿烟恼道,“我听着就来气,有本事他们以后别来吃!”
“就是就是,别来吃!”
元忆白挥着拳头,倒把阿烟逗得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几人干坐在大堂,又等了一会儿,也只等到有人在门口往里看,见到沈琢时目光流露出些许诧异。
“要我去驱散吗?”
裴四说着便拿起身旁的剑要站起来,被沈琢按住:“没事,让他们看吧,就当做变相宣传了,若是驱散只怕更没人来。”
“我感觉他们像看猴戏似的。”
一时之间,众人都暗自叹气,安静下来后外面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显得格外清晰。裴四见沈琢不在意,只得作罢,他扫了一眼,斟酌着开口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沈琢正看着账簿出神,元忆白也自顾自的玩着自己的,阿烟正在气头上,他想了一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口气吊在胸脯上不去下不来。
“阿烟。”一句话惹来三双眼睛看着他。
“嗯?怎么了沈大哥?”
沈琢突然关上账簿:“你今日支五十两银子,去昭水街以山珍馆的名义,压我不死。”
“五十两?!不是,压什么?!”阿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压我不会死。”沈琢莞尔,“阵仗越大越好,最好这凶宅的事有多少人知道,你压银子就要有多少人知道。”
“沈大哥…你,你不是疯了吧?哪有人拿自己的命赌的?”
“既然他们用此做饭后谈资,那为何我不能用它来做个噱头?”沈琢起身,拍了拍阿烟的脑袋,“早点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