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踏足之时,沈琢只觉得一股无名的悲痛涌上心头,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旧沈琢残存的感情。墓碑一尘不染,像是被人打扫过不久。他觉得奇怪,又闻见一股花香,偏头一看,只见坟包上躺着一枝开得正盛的玉兰,似乎刚被放上去不久。
沈琢心下一惊,居然有人来过?!只怪他刚才只顾着找坟,却没注意四周。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不急不缓越来越近。
是村民,还是旧友……亦或是上官家的人?或许对方只是寻常祭扫,并不会理会他。
可若真是上官家的人……
沈琢面上镇定,内心早已天人交战。他额间冒了点虚汗,好似被当场抓住的心怀不轨之徒,于是下意识把伞往肩上压,企图遮掩住面容。
不料来人直奔他而来,一把掀起伞面,同他四目相对。
第67章 入股(二)
“你怎么在这?”“霍大人?!”
沈琢见到来人, 先是惊了一下,随后暗自松了口气。
还好是霍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愣神的一瞬间, 霍遥最先问道:“怎么在这?”
“曹叔和我说莲田县的藕便宜又好, 我便来谈谈生意。自己逛着逛着,就到这里来了。”沈琢看了眼他,“这墓上的花,是霍大人放的?”
“嗯?”霍遥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沈琢提醒他:“你上次跟我说了你母亲旧友的事。”
“临近忌辰,每年都要来祭拜。”霍遥接过沈琢手里的伞,撑开来道,“我送你回去,这里你还是少来为好。”
沈琢刚想说不用, 霍遥的目光便落到他脸上, 眼里写着不容拒绝四个大字,他只好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你初来京城,对许多事并不了解。无论做生意也好, 打交道也罢, 小心为上。”
沈琢知道霍遥是什么意思,他怕自己与人合作误被利用,亦或是牵扯进官场斗争中。
“放心吧,我做事会谨慎的,霍大人不必担心。”
察觉到沈琢嘴角的笑意变淡,霍遥不再多说,换了个话题:“最近食肆生意如何?”
“还好, 总归不会比刚开张那会儿要差, 不过也没好到哪去。”不待霍遥开口, 沈琢先笑了两声, “做生意嘛,若是一直顺风顺水,反而会奇怪。”
马车慢悠悠的穿梭在这座京都的偏僻小县,绕着湖岸掠过油菜田。
“若不是身在京城,看着这景色当真还以为是在江南某处。”沈琢将头探了出去,看着莲田县离自己越来越远。
岸两旁又零落的茅草屋,早已被风雨摧毁了半边,只孤零零的留下了木梁杵在那。沈琢盯了一会儿,看见远处来了人,放下帘子的手停在半空,目光一顿竟呢喃出声。
“蒋术?”
“什么?”
霍遥见他神色有异,也凑近窗户来看。三四个人结成一对正往荒废的茅草屋去,打头的人一脸喜色,正对着身后的人炫耀什么。
“你认识他?”霍遥转头,才发现两人靠得极近,他突然有些心猿意马。
马车正巧驶过石子路,两人猝不及防地被颠了一下,他下意识把手伸出去,才发现沈琢手疾眼快地扶住了车座,往后靠在角落。
“也不是什么大事。”沈琢没有注意到霍遥脸上的异样,他思索片刻,还是将蒋术当日的事说了出来。
“我听过他,城东码头一块的‘老大’。曹帧平时跑生意,两边或多或少都会冲突。”
曹帧便是曹老面,也就是曹湎的儿子。他不满家里糕点铺子那点生意,很早便开始在京城各地找事做。至于是什么事,沈琢也不知道,曹帧从未告诉过曹叔,曹叔基本也不过问这些。
近些年生意渐淡,他也没那个心思再去管一个不着家的。
“他来要钱,你们就给了?”
“给是给了,不过留了个心眼。”
霍遥挑眉:“哦?”
“给的是陈币。”
霍遥了然。
大梁建朝之前,这天下还是姓陈。建朝之后,太皇帝推行梁币,但陈朝几十代,陈币并非那么容易被代替。“双币制”由此而生,官府收到的陈币进行登记,用等量梁币代替重回市面,以此慢慢推行新币。不过遗留下来的陈币并非不能用,仁和帝间,家有陈币者需得去官府登记,数目多少所属何人家住何处,详细在册,防止被陈朝遗患收了去。
登记的陈币还能用,若是拿到官府去,也会给一个‘有效’的答案,但须得本人使用。若是拿不出户籍,则会以疑似叛乱的罪名押入狱,近些年各地都出了不少小偷误偷陈币结果被抓的事。
蒋术不过二十多岁,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若不是曹叔问他这个方法可不可行,他也不知道这个时代还能有这样的规矩。
“他当时来要钱,我便觉得不对。让阿烟去打听,也都说不知道蒋老大最近赔了钱,还经常去春风楼喝酒。我便让曹叔别这么轻易给,于是合计了一下,除了面上那张银票是真的,其余全是陈币。”
“若是当场认出来,可有想过后果?商人有他们暗自的一套解决问题的办法,更何况是这种地头蛇。”
“他连真假章印都认不出,还会认得出钱?我问过曹叔,这东西也就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知道有这么一套。”沈琢的手指下意识在门框边敲着,又觉得有些酸了,撩起一角往外看,“如今陈币也能…算套古董吧,也不算骗他。这样的古物和钱财这种东西压一块,不是人之常情吗?他若是没问题来找我们对峙,也只是误会一场。”
“不过,”沈琢看着面前人,指了指窗外道,“显然有问题。这茅草屋里,十有八九是曹帧,否则蒋术绕了大半个京城到此地来,总不至于和我一样,是来谈生意的。”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远处那一间屋子,只见蒋术的手下恭敬地开门请人进去,脸上俱是得意之色。
“老大。”
屋子里干稻草成堆,闷热得像是谷仓。横梁上的缺口被人用瓦片补了几回,却并不结实,风一吹便刮得不剩大半,连带着屋子里头到处都是碎瓦片。木门左右立着两个布衣男子,手边放着一臂长的粗木棍,见蒋术进来,连忙迎上去。
蒋术接过下人呈上来的茶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下巴努了努前方道:“这小子如何了?”
两人对了个眼神,把小房间慢慢打开,只见一个身形削瘦的男子被绑得严严实实,原本素白的衣衫早已灰的不成样。他一动不动地侧倒在草堆之上,若不是仔细瞧见还有呼吸,他们差点就以为这人死了。
“喂,猪呢睡这么香?”手下摇晃不醒,便踢他的背,惹得脚下的人闷哼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唔…唔唔…唔!”
男子瞧见蒋术异常激动,含糊了好几声,手下扯开他嘴里的破布:“呜呜呜的像个娘们一样。”
“有病!”他开口第一句便啐了近处人一脸。
“嘿?!你是不是还没受够苦头?!”
他说着便要去踢,却被蒋术摁住肩膀。
“老大!”
蒋术示意他退后,随后蹲下身来:“几天不吃不喝还有力气呢?”
“你这是犯法,小心我报官!”
“报官?你爹给了我几百两,你们家…还有钱去打点吗?”蒋术嗤笑一声,嘲讽道,“曹帧,你就算给我一张无效的地契又如何,你爹还不是照样乖乖把钱奉上来?想来你这儿子他宝贝得紧呐。”
曹帧瞪大眼睛,惊愕的看着蒋术,不到一秒又回过神来:“当日签文契上说得清清楚楚,为期三月。生意是你找我牵头做的,不出一月反悔的也是你,你在东家那拿不回钱,偏要来讹我?!”
“啪——!”蒋术扬了一巴掌给曹帧,“等三个月,谁知道中间会出什么变故?你当初要是麻利点给钱,不就没今天这事吗?等我从你老爹那再要点,我就放了你,你最好老实待着。否则,”
他凑近,在曹帧耳边低语:“这月码头好像还没见过无……”
“老大——!”
蒋术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外一声嘶喊打断。他脸上浮现不悦之色,现在手下都这么没眼力见,他才威胁到一半,这一吼气势全没了。
越想越气,蒋术倏地起身,阔步走出去:“大喊大叫做什么?!要是没正事老子宰了…”脚才刚踏上门槛,便和两人来了个正对面‘,你’字还未出口,蒋术看清人后便哽在了喉间。
“蒋老大,好久不见。”沈琢笑了两声,余光瞥向身旁的霍遥。
他就在车上说了两句,这人直接拉着他往这边走,害得沈琢一点准备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想到这,他用手肘杵了一下霍遥,心想你想出来的办法怎么还让我来说场面话。这蒋老大要是发现什么不对劲撕破脸,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原来是沈老板。”蒋术定神,客气地回应道,“怎么想到来莲田县了?”
正欲后退,沈琢的背便抵上一物,偏头一看才发现霍遥大半身子撑在他身后。
他愣了片刻,又迅速收敛神色,回头笑道:“我在这进货,不远处就看见你,还以为是我眼花了,走近一看居然还真是。蒋老大也来莲田县做生意?”
“嗯…差不多吧,生意就是要到处跑。沈老板找我有事?”他边说着,边靠近走到沈琢面前,就见霍遥微微伸手,不动声色的将人往自己身后带。蒋术不由得多看了那人两眼,正巧与后者目光相对,脚步迟疑了片刻。
这人站在那儿什么都没做,可蒋术就是有些害怕。
“也不算有事吧。就是看见蒋老大,突然想起来,上回曹叔给你钱的时候,你说会帮忙找他儿子,这都过了好几天了,不仅他儿子没音讯,连蒋老大你都没人影。这回碰巧遇上了,那我不得多问几句?回去也好给曹叔一点消息。”
“这曹帧是只泥鳅,我跟兄弟们守了半天都抓不着,累死累活的。不过你回去让老曹放心,我蒋术今天就把话放这了,一定给他找到这败家儿子,老曹要是不敢打,我来教训他。”
两人像是水草里的鱼,时不时露面打个招呼,但尾巴一摆,却又不知所踪,只留下湖面泛起的圈圈涟漪。霍遥在旁看的有些出神,半年前身边人刚恢复心智不适应生活,如今却能周旋在十多年经验老练的人身边,想来他那些担心也是有些多余的。
沈琢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两边都立在屋前,沈琢和蒋术你看我我看你,众人都不敢也不想出声,一片诡异的寂静。
“少爷!马车修好了。”裴四唤了一声打破僵局,手里拎着酒壶道,“天太热马儿不想走,偷懒呢在!”
“诶!”沈琢双眼一亮,“这不就有屋子,咱们在此地歇会儿。蒋老大,我们也算见了两面,一起喝点酒?这可是京城酒坊有名的雪里晴!”
他说着便往里走,等蒋术反应过来时,沈琢一只脚已踏过了门槛。蒋术暗道不好急忙喊了一声:“慢着!”
第68章 入股(三)
沈琢被这一吼差点没拿稳手里的酒。
蒋术干笑两声:“里头乱糟糟的, 全是这几个小子弄的污秽,沈老板这么干净的袍子,还是别进去了。”
“不妨事, 我在后厨少不得要溅上油点, 都习惯了。”
“习惯个…”屁!蒋术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这人怎么死活往里闯?!他心里一急,直接揪住沈琢的衣摆:“沈老板!”
“蒋老大,”沈琢指了指这天,“干站在这儿不奇怪吗?你自己都晒冒烟了,进去休息会总好过在这受苦吧?”
“我其实…其实骗了你,我知道曹家小子在哪!”
沈琢一愣,喜道:“那就更应该坐下来好好谈!”
“沈老板!”蒋术见这么说了他还仍要进去, 给手下使了个眼色, 立马便有人拦住沈琢。他沉下脸道:“沈老板,你就这么非进去不可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沈琢不可能猜不出里面是谁, 也听得出蒋术的威胁。
“可惜了好酒。”沈琢晃了晃酒壶, 转身面朝蒋术,“蒋老大,你为什么就拦着我不让进呢?”
两人相对而立,蒋术脸色有些难看,冷声道:“沈老板今日就是来找茬的。”
“我只不过想躲太阳顺便休息会,怎么就变成找茬的?”沈琢咦了一声,继续道, “莫不是里面藏了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