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就在祠堂后面几十步的地方,几人散开后,曾全交待完便沿着后堂门回了曾家。郭阮刚与张大娘闹了不愉快,安排的事自然交给了李厨来,她则带着沈琢回了家。
沈琢见日头好,背着箩筐上山。明天寿宴要开始布置,他估摸着要去帮郭阮,没那么多时间上山,还是今天把事情做完为好。
他和郭阮打了个招呼,便进了郦山。雪已经消融大半,路比昨日要好早。他凭着记忆来到昨日的坟地,先是朝各位前辈们作了几下揖,转身就看见那稍稍突起的野坟。
“你孤身一人在此处,也是可怜。”沈琢拾了几块石头,勉强压着坟土。他又扶正石碑,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咱俩同病相怜。我借贵宝地挖个笋,希望您别怪罪。”
做完这些,他才去找小冬笋。这里可以说是一片笋田,竹林占地宽,竹子又高又多,许多年也没人棺椁,连带着新生笋也多,沈琢几锄头下去,埋在地底的冬笋,顺着泥土翻上来,露出肥硕的身躯。
刚要放进箩筐里,原本放在一旁的东西却不见了踪影。下一刻,一片阴影笼罩着沈琢。他抬头,只见一张脸出现在视野上方。
裴长渊举着箩筐,低头问道:“你这是…挖别人坟前的东西?”
“野坟,无名碑。”沈琢一把夺过箩筐,将笋装进去,“裴先生很闲?”
“你小姨请我做你教书先生,你却来山里挖笋。”裴长渊负手而立,“虽说只待几个月,可我总要担起老师的责任来,将你寻回。”
“寻我?”沈琢挑眉,挪了个地,面对裴长渊坐着。他往左手边一指,挑眉道,“先生从山里出来,却说是来寻我的?”
“……”裴长渊倚靠着竹身,双手抱臂于胸前道,“好奇你们村子里说的土匪窝,便去看看。”
见裴长渊不说话,沈琢嘴角一勾,继续埋头苦干:“那先生可有看出什么?”
“深处什么都没有…这消息是怎么传起来的?”
“不知。”
裴长渊看了他两眼:“我先走了。山林多野兽,你还是早些下山。”
“裴先生慢走。”
等沈琢下山的时候,箩筐几乎装满。他趁着太阳没落下之前回到家中,发现裴长渊已经坐在中堂喝起了热茶。郭阮则仍旧缝制着新衣,只不过是在院子外头。
他找了个坛子,拣了几颗出来清洗干净后放进去,剩下的全用屋后残余的雪堆着,等明天徐婆子的通知。
要是他们觉着好吃,他便再去挖两筐,要是觉得难吃,那他自己来腌酸笋。反正他尝着味道挺不错的。
“对了,裴先生看着家境优渥,怎么会流落到此处?”郭阮吃着饭,突然想起来这一茬。
裴长渊道:“和家里闹翻了,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
“这样,难怪。”郭阮点头,她扒了几口饭,迟疑着问道,“我少时未离乡的时候,听过江南有家大户,也姓‘裴’。先生不会…是裴家人吧?”
裴长渊放下筷子:“碰巧吧了。真要追究起来,只能算远亲,却并无联系。”
郭阮再次点头,沈琢给她夹菜,适时提醒道:“阮姨。”心道郭阮不要问太多,很明显裴长渊不怎么乐意提家事。
郭阮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她吃完放下碗:“只是好奇,还望你别见怪。”
“无碍。”裴长渊起身,对沈琢道,“吃完饭开始上课。” ???
说好的两不相干?这是听不懂他的暗示吗?
偏不料郭阮听见立刻收走沈琢的碗赶人道:“快去快去!”
“阮姨——”“先生叫你上课,你叫我也没用,快进去,多好的机会啊!”
沈琢无奈,只得收拾收拾回屋。那张经年已久的破木桌上,此刻已摆好了笔墨纸砚。裴长渊坐在一侧,将写好的两个字放正:“我问了阮姨你的名字,照着这个练吧。”
“那也得把饭吃完吧。”沈琢嘀咕了一句,却还是坐了下来。纸上是‘沈琢’二字。和意料之中的那种老师古板端正的字体不同,裴长渊的字潇洒不羁,笔画间却依旧有规有矩,沈琢突然想到一个词——文人风骨。
好看得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能写出来的字。
沈琢微微讶异的抬头,恰巧裴长渊也看向他,他稍稍愣了一下。裴长渊移开目光,又抽走沈琢的纸,在字后面添了两笔,一个圈和一个点。
“此乃玉扣,所谓玉琢方能成器。”裴长渊将笔和纸递给沈琢,“若要识字,先识名。”
好吧,沈琢心想,他开始上幼儿园了。他提笔正欲写,忽然想起什么来抬头问道:“就是有个问题,初学者都是一开始就练行书么?”
这么连笔飞舞还不如他乱糊两下?
“只是让你看看沈琢二字。”裴长渊再度提笔,在纸上端正的写下他的名字,随后递过去。
沈琢接过,却发现纸被裴长渊捏着,并未松开,不由得疑惑道:“先生?”
只见对面的人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你傻了十九年,未曾上过学堂,如何知道这是行书?”
第10章 寿宴(五)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沈琢瞎扯道,“我进城里逛的时候,也曾路过书铺。”
纸被沈琢抽了过来,裴长渊已不再看他,而是翻开早早放在一侧的书,就着桌上仅有的油灯看着。
一时之间,室内十分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响。沈琢练了没一会儿便觉得手酸,他把笔放下,将裴长渊给的那张模板随意折了几下夹进书里。
“才半柱香。”裴长渊余光瞟了他一眼。
沈琢往外走:“可以了,贵精不贵多。”他从锅里打好郭阮烧的热水,放凉会搓脸,布巾敷在脸上舒服得他长叹一口气。
沈琢回屋换裴长渊去,他揣着那本新书进了被窝。这是郭阮给他买书时,他偷偷找小贩拿的一本连环画。
看不懂字,画他还是看得懂的。他借着烛火看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便睡沉了过去。
“敲锣——!点炮——!”
祠堂门前唢呐声和爆竹声交杂在一起,吵得人耳朵疼。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手持三根香,在祠堂正门口对天作揖,随后曾全接过来插在堂内席上的香炉内。
沈琢并非第一次参加寿宴,以前有人曾请过师父掌宴,他沾光去过几回。但这么传统接地气的,他还是第一次。
祠堂门口贴着门联,上面的字遒劲有力,隽永飘逸,只不过风格有点眼熟。
“这是裴先生写的?”沈琢转头问郭阮。
“不是,是岑大人写的。”
难怪,毕竟师出同门。沈琢再仔细一瞧,两人风格虽然相似,但岑南的更为稳重些,而裴长渊则更为放肆潇洒。
两人来到后厨,恰巧李厨子也从城里拉菜回来。
“阮姐,沈老弟。”李厨子边卸货便道,“厨房里烧了柴,暖和些,别在外面冻着了。”
“我留下来帮李大哥。”沈琢见郭阮进去,方才上前道,“咳——李大哥……”他今日鸡未鸣便起了进山,收了两筐笋,又怕在这帮忙来不及见徐婆子,便托李修直接拉着笋去徐府等消息。
“嘿嘿嘿,”李厨子憨笑两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沈琢邀功道,“徐家说你的笋新鲜,两筐全要了。喏,这是五两银子。”
沈琢知道李修肯定替他讲过价,不然才拿不到这么多钱。他扯开一个口瞄了一眼,从里面拿出一锭来放在李修手里道:“李大哥,多谢。”
“诶别别别,这么多我可不能要。”
“以后还得靠你带我进城,收下吧。”沈琢拉紧布袋放怀里,喜滋滋道,“我帮你卸货。”
“那我也不矫情了,多谢沈老弟。”李修小心翼翼的收着,开始将车上的菜搬进后厨。
厨房正中央是菜桌,灶沿着墙边砌,一边两个。郭阮腿脚不便,两人进来她才刚刚将菜切好,又得转头端去灶边,忙得晕头转向。
李修见状,急忙接过郭阮手里的东西:“诶,阮姐我来,你脚还没好,先去烤火吧。”
“那怎么行,本就是我俩一起。” 郭阮固执道。
“没事的阮姐,你在旁边指导我就成,你这伤不宜走来走去。别为了这几两银子搞得更严重了。”
“不会,我的伤我自己还不清楚么,就崴了一下罢了…阿琢?!你在做什么?”
两人交涉间,沈琢已经下手烧锅炒菜,闻言头也不回道:“阮姨你歇着,我来替你。”
李修担忧道:“你,你能行吗?沈老弟,这可是大宴。”
“放心。”沈琢回答,手上忙活得有模有样,“阮姨你就在菜桌边别动,若真想做什么,便帮我们把菜处理一下。”
郭阮拿起刀,又迟疑的放下:“阿琢,还是我来吧,你都没怎么下过厨……”
“没事,曾公寿宴两个人尚且忙不过来,更何况李大哥一个?我今天本就是来给你打下手的,你做不了我自然要帮忙。”沈琢说着便将另一边的五个砂锅洗净,放在炉上,“再说,有你和李大哥在旁边指导,也没多难。”
“好…你把童子鸡连同鳖一起放进砂锅里去。”郭阮叮嘱道,又给沈琢准备好需要的辅料,如此一来也省事得多。
李修见状,也觉得没什么好担心,便开始弄自己负责的菜。
所谓童子鸡和鳖煲汤,便是取‘返老还童’之意[1]。在火上接连不断熬两个时辰,中间还得控制火候,这在电子化炉灶的现代十分简单,可对沈琢,来说这种土炕头烧柴火却十分的难,导致他在做事的时候时不时得去看一下砂锅下面的火。
看着沈琢有条不紊,郭阮放下一半的心来。她帮忙处理南瓜冬瓜等瓜果蔬菜,又得空尝了砂锅里的汤,出乎她的意料,香味浓郁、味道鲜美。
一个时辰之后,沈琢开始弄别的菜。那几条手臂粗。长的青鱼此刻已被剃了鳞破开肚躺在案板上,刚死不久,嘴巴还在微弱的一张一合。
他调了点腌料涂抹鱼身,随后划了几刀,鸡蛋混合面粉拌匀涂抹,等油热好时下锅炸,变为金黄的时候捞出。随后将辅料煸香,再用糖和醋调汁淋一遍。一时之间,屋内香气四溢。
“怎么不清蒸?”郭阮一见着急道。清蒸较为稳妥,只需要把控时间和火候。如今做这糖醋鱼,一不小心便会焦糊难吃,没点经验是很难掌握。
她稍稍试了一口,狐疑的看着沈琢,她实在不敢相信,前些天还傻着的沈琢一朝好起便能做出这种上席的苏帮菜。郭阮放下筷子,面色凝重却又有些迟疑的问道:“你,你真是沈琢?莫要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
【1】网上资料参考
第11章 寿宴(六)
“当真。”沈琢眼珠一转,趁着得空蹲下身拍拍郭阮的膝盖道,“阮姨不是让我读书?我便是在书上看见的做法,今日第一次试,你就说好不好吃?”
“好吃。”郭阮还未开口,李修却先道,“阮姐,我记得你以前说江南那边有道菜,叫做‘松鼠桂鱼’,酸甜可口状似松鼠,是这样的吗?”
“是,也不是。”郭阮看着沈琢,微微松口气道,“这菜的确有名,不少民间菜谱上都有记录,是我多心了。不过你有这天赋,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确实,沈老弟,太好吃了。”
沈琢起身笑道:“其实我看的不全,上面还说要将鱼身交错划刀,可我看不太懂,便只好随意划了几刀。”
其实他不是不会,只是太过复杂。开宴在即,五条青鱼他弄不来,况且就算是再有天赋,也不可能表现得同老师傅一样熟练,那样才最引人怀疑。
既然已经过来了,便好好生活。能找到回去的方法便回去,找不到他也不能就这么得过且过。不然便是浪费了老天爷给他活下去的机会。再说,这里也挺好的,山清水秀,所谓烟火人间,不过如此。
“上菜了,好了没?”前堂有人来催。
李修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将锅中的鸡蛋和面条一桌分一桌的捞出,端在食盘上,又把蒸笼里的寿桃糕点一笼笼端出来:“沈老弟,咱俩送去。”
“行。”
两人将蒸笼里的盘子取出来,一盘九个寿桃,桃尖用红纸染过色,下头是微微烫过的白菜叶子,冒着热气,小巧可爱。
祠堂正中是红绸铺好的八仙桌,墙上还挂了一张大红纸,写着一个大大的‘寿’字。曾老爷子坐在主位上,笑眯眯的迎着各方前来祝寿之人。一个村子只有十多户人家,邻村关系好的也都来寿宴沾喜气,于是里面热闹万分,宾客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