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从山珍馆赶过来吗?”
“山海楼。”
“啊,对,如今可是山海楼了。这沈兄的生意可是越做越大了,前些日子险些关门,我还奇怪你居然沉得住气,没想到倒是我小瞧了他。”
“他不用靠你我。”说到这,霍遥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不到片刻又不着痕迹地敛了回去。
“今日要说的事呢,都跟沈兄有关。”宋宴不紧不慢道,“今早有宫人来报,说萧钰在礼部衙门又同上官述对上了。”
“萧钰因江夫人同上官述不和满朝文武尽知,此事不是再寻常不过么?”
“不寻常就在于,他当时可带着沈琢去的。两家私事,他为何带着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外人。”宋宴说着,递给霍遥一张明黄色的织锦金丝绢帛,边说道,“这是我无聊时翻以前的旧物,翻出来的画卷。”
霍遥不明白这又和沈琢有何联系,他打开瞥了一眼,动作一凝。身旁传来宋宴的声音:“上官家还有一道先帝给的赐婚圣旨,这可是当年沈衔玉为其爱徒所求,此事还需得尽早解决。”
“知道。”
不必多说,两人多年的默契都明白对方想要做什么。宋宴一向不干涉霍遥的私事,但要是事关大梁,他不可能袖手旁观。桩桩件件看似毫无关联,可回想起来却好似隐匿在云雾后的参天大树,露出些许枝丫,底下盘根错节。
宋宴微眯着眼,眺望整座猎场,忽而道:“饕餮宴快到了吧……”
——“饕餮宴?这是什么东西?”
桌上摆着一张红绸签,红绸带子穿过巴掌大的签头,内里用鎏金小楷写着“山海楼”三个大字。沈琢拿起来:“这我怎么好像听过?”
“你第一次到咱们街,我跟曹老面吵架不就吵的这个吗?”许大寿捧着一盘子圆牌进来,解释道,“京城每五年会办一次饕餮宴,邀天下名厨至琼林苑进行评比,出挑者能有机会入皇宫做御厨,拔得头筹者啧能获‘天下第一厨’的称号。今年恰巧与琼林宴碰在一起,便是两宴合办,到时候不知道有多热闹。”
“饕餮宴、琼林宴,我怎么听说还有个探花宴?”
“噗,”曹帧笑了一声,“这探花宴便是琼林宴。”
见沈琢不明白,他解释道:“琼林宴宴请当年进士,为首者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近十年来咱们的状元和榜眼两位郎君不知何故从不参与,于是到咱们百姓口中开着玩笑就变成了探花宴。”
“咱们也能收到红绸签。”沈琢不敢相信,这可是天下盛宴,皇家席面,他们一个新开的饭馆居然也能参加。
“小有名气的师傅都能收到这签,你别想太多沈兄弟。他曹老面从祖上开始收,你山海楼如今是包括他糕点铺子,这签自然要给你。”许大寿嗑着瓜子道,“对了,这是近三天的钱牌,你能不能多做几个,我上午发一趟下午发一趟,还是有许多人抱怨没领到。”
“多了就便平常了,这签再发两日便要收回了。托你的福,咱们这里如今是日日爆满。”
“这话说反了,你看他许家客栈如今多少人抢着要住,是他许大寿托了咱们的福才是。”
许大寿赏了曹帧一个爆栗:“怎么跟我说话呢?好歹辈分上我也是你许叔。”
“我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日在我爹面前造我的谣,说我败家玩意。我看你如今忙起来还找不找老曹吵架,这一趟不得让你赚个盆满钵满?都赶上你客栈一年的人了。”曹帧不客气地回嘴,沈琢见势不妙,连忙走了。
果不其然,他刚走几步,这两人就跟小学生一样又开始吵嘴。许大寿不愧是闲了好几年,跟老曹有得吵,跟小曹居然也有的吵。
关于饕餮宴,他收到红绸签便搁在了脑后,毕竟得先过完端午。京城已入了夜,沉明街每个窗子几乎都闪着灯火。自从改了经营方式,他们夜夜子时关门都不觉得累,更何况如今生意做大了,前后都找了几个憨厚老实的伙计,前堂便专门迎客,后厨简单的菜则放手教他们做,其余的沈琢配好料放进相应的灶口,倒也出不了错。
后院的藤蔓已爬了大半面墙,吊着南瓜、丝瓜,地上也长了半园子的青菜,还停着半腿高的瓦缸。
沈琢打开看了一眼,一缸的清水,底下已结了厚厚的乳白色粉块。这是莲田县的藕到了,沈琢分出一大半用来做藕粉,五十斤的莲藕也不过一缸。
后厨飘出来荷叶香,那是叫花鸡的味道。整只鸡刷好蜜料,用荷叶包住裹上黄泥放入烘灶内,闷上半个时辰,做出来的叫花鸡肉质鲜嫩还夹杂荷香,如今也成了山海楼的招牌菜。
“沈大哥!”
“来了。”沈琢交待了几句,便回了前堂。
前堂上下两层都彻夜点着灯笼,亮如白昼。过了晚间饭点来便少了,只有夜里赶路人上门歇会,亦或是逛街的小姐来此买糕点。此刻花海轩的窗口前就站着一位姑娘,头戴纱笠,身着粉衫长裙,亭亭玉立。身边跟着一位青衣丫头,正打量着四周。
“怎么了?”
曹帧见他出来,小跑至沈琢身边附耳道:“上官家的小姐,说要请咱们掌厨!你悠着点,这可是笔大单。”
沈琢微眯着眼,正巧那姑娘转过身来,掀起纱笠,两人目光相对后,上官祎先行了个礼:“沈公子。”
“你们认识?”曹帧凑过来,眼睛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好像有故事?”
“忙你的去。”沈琢打发走曹帧,见上官祎往自己身后扫了一眼,便笑道,“霍大人不在。”
她脸上闪过一丝失落,随即敛色,朝沈琢递了一张红贴:“今日来是有正事找沈公子。”
“坐下说。”
沈琢接过帖子,却没打开,只让阿烟泡了壶花茶过来。他看着上官祎,内心有些复杂。墓碑上刻着的日子比阮姨说的要晚一年,倘若真是郭阮记错了,那上官祎很有可能是原沈琢的妹妹。二十年前江卓君的死模糊不清,阮姨却一口咬定江卓君生下沈琢之后便死了,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他尚且还未查明。
“家父六月初六的寿辰,特命我操办。听闻京城有家新开的山海楼,往来者甚多,便想邀沈公子掌宴。”
沈琢不答,上官祎顿了顿,又继续道:“主厨八十两,其余减半,不仅如此,山海楼一日的流水费全由我上官府出。食材这些也无须担心,若人手不够,府上还有伙厨和家丁,沈公子,这笔买卖稳赚不亏。”
“你这姓沈的,宫里御厨每月才八两的工钱,你一日就能赚上八十两,还在此犹豫不决?掌一次寿宴你可知以后你山海楼会有多少人挤破头都想来?!我家老爷可是当朝尚书,夫人乃是丞相之女,如此见世面扬名的好机会,你竟不知把握!”
青林不敢置信地看着沈琢,见后者仍不为所动,于是道:“小姐,京城手艺比他高的厨子多得是,咱们何必非要他不可呢?!”
“住嘴。”上官祎轻声呵止,正要再说什么,便听见沈琢不慌不忙地开口。
“是啊,上官小姐。为何一定要同山海楼做这个买卖?当真是因为您自己说的那些原因,还是因为霍大人?”
第76章 尚书府(一)
官家小姐脸皮薄, 沈琢还未说第二句话,上官祎便红着耳根扔下一句“沈公子好好考虑”就走了。
“你怎么回事,这种好事你居然不接受?!”
“好事吗?”
沈琢喃喃自语, 不料曹帧听了, 竟也若有所思:“唔…也算不得好事,若是寿辰当日出了差错,他一句话就能要了咱们山海楼全部人的命。”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出差错?”
“那不然还能是什么原因?总不至于你不为钱财所动吧,我可不信。”
沈琢无声地笑了笑,盯着红贴出了会儿神,随后塞到曹帧手里:“收起来吧,我想想。”
“真不知道你想什么,想接便接, 不想接咱们也不怪你。”曹帧嘀咕着, 就瞧见沈琢已出了门,不由问道,“你去哪?”
“出去走走。”
外面几条街到底要比沉明街人多。大人小孩逛着夜市, 看杂耍买糖画, 树下文人对月而饮,湖中还游着几只楼船,船上舞娘和着笙歌摇曳,欢笑声由远及近,若有若无的飘来一阵香粉味。
他穿过热闹和繁华,拐进了一条小巷。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像是十九年前的那场冬雪。
“呦, 瞧瞧这是谁啊?”
沈琢回神, 才发现自己居然来了春风楼的偏门, 暮娘倚着门框,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几个月没来了,我还当你忘了我呢。”
“事情有些多,而且我来了也无济于事。”这几个月他想了很多,东西该查要查,可是查完之后呢?他毫无背景只是一介市井小民,上官述是大梁重臣,他这样就如同以卵击石,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愁眉苦脸的,都不好看了。”暮娘摇摇扇子,忽然朝沈琢递过去一张纸条,“不过你今日来的也巧,你猜我打听到什么了?”
“什么?”沈琢说着,把纸条展开一看,突然怔住。
“十九年前在在上官府上接生的稳婆,尚且还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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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藕粉好吃么?我还没尝过呢。”阿烟小心翼翼地端出烘灶内的盘子,用木碾将已烘干成块的藕粉碾碎,再一遍遍过筛,最终变得细腻如面粉一般。
“用什么装呢?”
他们只清理出两个大陶罐,可若是往外卖总不至于让别人搬着陶罐回家吧。曹帧翻出一个正正方方的小盒子:“用这个如何?木盒还便宜,又不易洒……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今日哈欠连天的?”
“沈大哥昨晚子时才回来,我猜啊肯定是去会哪位姑娘了!”
“走太远忘记时间了,小丫头整日里想什么?”沈琢一把夺过曹帧手里的东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便摇头,“不行,粉末样式的东西容易积攒在木盒角落,不宜清理。要是吃到见底,勺子一刮万一将木屑刮了下来怎么办?咱们也说不清楚。”
“用这个吧。”裴四捧着一盒子的青瓷小瓶,放在石桌上。
沈琢看过去,一眼就瞧见了跟在身后的霍遥。粉青色巴掌大的圆罐,外壁还雕着荷叶莲花的花纹,通体润亮色泽淡雅,瓶口处制成了瓣状,瓶盖顶部像是一尾鱼跃出水面。
“这这这,这成色……”曹帧捧在掌心,生怕磕着碰着了,“泉窑的瓷器当真是名不虚传。”
见曹帧这副模样,沈琢伸出去的手又犹豫了会儿:“这怕是很贵吧?”
“有个朋友喜欢做这些瓶瓶罐罐,正巧运了一批过来,于我无用。”霍遥拿起一个,随意地塞进沈琢手里,“好看吗?”
“好看。”沈琢点头
“那就收下。”
沈琢抬眼,恰巧与霍遥四目相对。明明平日里那么清冷的一双眸子,此刻却柔和无比。他不自觉沉溺其中。
“装好了。”
几人都在推拒着不收时,阿烟已装了一小罐。白色的藕粉混着干果和花瓣干,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她将东西压实后,放在桌上:“好漂亮,看着就买不起。”
“这瓷瓶子少说也得几百文,更何况成色如此好。一斤藕粉能装上二十罐,瓷瓶五十文,一罐若是卖个三百文…不不,三百二十文,那咱们能净得三两。咱们这有三斤藕粉留一斤在店里,其余装了卖,那便是六两银子进账。”
曹帧算得又快又准,让沈琢心里大概有了个底。他手指下意识的摩挲着光滑细腻的瓷壁,忽然道:“若是咱们定三百六十文呢?”
“啊?会不会太高了。”
阿烟想了想:“也不算高,我记着东街马记的干果都一百文一斤。”
“第二次若拿着瓶子回来,可在咱们这抵四十文,不管是再次购买还是只单纯的将瓷瓶归还。”
“瓶子还有,若是少了来我这拿便是。”
霍遥以为他是舍不得这粉青瓷,正欲让裴四回府去取,却被沈琢拦住:“确实是舍不得,更多的是……用一次就浪费,有些心疼。这也算是一种经销办法吧,有回馈自然会有更多的人来买。”
“也是。”曹帧想了想,“那我去找戚斐定一次价。”
“你记得带一罐给戚三爷,顺便将咱们晒的花茶也带点过去,听说三爷半月多了风寒还没好。”
霍遥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看了沈琢一眼。曹帧眯着眼,也神色古怪地看了过去:“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那是因为有人成天在我耳朵边念叨,‘戚斐被陈曲楼气得身体都不行了,病了大半个月’,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沈琢挑眉,皮笑肉不笑道,“这就给你机会去看看三爷行不行。”
“我我我,我要知道他行不行作甚!你用词端正一点!”
“是你思想不端。”
沈琢轰走叫嚷着的某人,耳边这才清净了些。阿烟接替曹帧的班,在前堂记账迎客,裴四便跟着去打了会儿下手,如今小院子里只剩下他和霍遥两人。
“你不去后厨忙吗?”
“大清早谁会点硬菜,后厨有人看着灶火呢。”
新收的伙计姓徐,看着清清秀秀却比沈琢力气大多了,挑水背柴接货无所不能,一个顶三个用,做出来的菜味道也不差,再配上沈琢自己配的辅料,几乎与他做的没什么区别。这小徐许多东西不仅一点就通,都不用沈琢操心。
“今日谢过霍大人了。前些日子我们晒了点桃花茶,沏一壶给你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