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拜!”“起!”
“三拜!”“礼成。”十里八外乌泱泱的脑袋就跟着司仪喊的立了又跪,活像是什么僵尸潮。
曹帧揉了揉膝盖,小声道:“跟拜堂似的。还好没让老曹来。”
“这还要多久?”沈琢也觉得这起起跪跪十分磨蹭,心想这规矩就是多,不会要折腾一晚上吧?
“快了。祭完天,然后是考官念中榜之人的名字,择师,敬酒,然后再祭天就是饕餮宴开,紧接着便是灯火会,就跟元宵似的。到处都是灯笼,照得人眼睛疼。”
“那结果呢?”
“琼林宴完了再出结果。”曹帧摸了摸肚子,“饿得慌。”
但是再饿也不能在这个关头搞小动作,两人生生撑完了整个仪式,又跪了一遍后,方才瘫在椅子上。
“我带了些糕点,你吃着填下肚子。”沈琢从地下端出一碟糕点递了过去,随后将准备的菜端上桌。
“状元酥,好久没吃到了。”
曹帧如同起死回生般挺直了背,瞬间来了劲,在看到沈琢端出什么来时,他瞪大了眼睛:“这,这不是今早上刚到的河蟹吗?!”
“对。”
一口比他头还大的砂锅摆在桌子中央,里头是煮红的蟹块和肥硕的虾,玉米剁成几段再加入鱼块和年糕。沈琢又摆出了约莫十个碟子,左右各两口小锅,一边白汤一边红汤,最前头摆着糕点和开胃小菜。
“一百文一只的蟹…五十文一斤的虾…你居然,你居然用在今日!”曹帧心在滴血,仍旧不死心道,“沈琢,你有把握得第一吗?”
“没有。”
“你这怎么还有这么多菜是生的?现煮吗?”
“这是海鲜锅,这两边是清汤锅和红汤锅,我本来想用一个锅,但是太匆忙了来不及让工匠师傅做,只能分成两个。”他馋好久的火锅了,但这大热天的吃着更热,他也不知道行情,索性趁着今日这个机会试试水。琼林苑湖多水多,入夜后倒比屋里两块。
沈琢递给他一个碗,捞了一筷子粉丝放下去,用行动回答了曹帧的话。红炭烧得正旺,锅里的汤汩汩的冒着泡:“你尝一口,试试味道怎么样?”
“好香,我喝口汤,不过咱们先吃真的可以吗?琼林苑里的人还没出来呢。”曹帧嘴上说着,手里已经夹了好几块肉进碗。
“又不去争第一。”
沈琢谦虚了一下,没料到曹帧反而点头:“那倒也是。你看前头,挂着胡记那一家,那可是江南名厨。老师傅得了九届的饕餮宴魁首。”
沈琢心中讶异:“那怎么没当御厨?”
“以前老师傅曾是宫里的御厨,因为犯了错被贬出宫,起因是老师傅用了一味宫里御厨不曾用过的食材,惹得皇上大怒。其实若老师傅服个软,念在这么多年的份上,皇上不会将他逐出宫。但老师傅不肯,偏要说他没错,天子一气之下,便以饕餮宴魁首作赌,赢了便认错。”
“十届,五十年…大梁不是已经到宣化年间了吗?”
“是呀,那位皇帝就是如今陛下的爷爷,驾崩前还特意嘱咐仁和帝说,赌约作废,老师傅倔得很,硬是要继续来此。”
曹帧说着,又叹道:“让天子认错何其不易,这老师傅如今古稀之年,仍旧守约而至,何尝不是为了心中这份执念。”
听着这话,倒让沈琢更加佩服那位胡师傅了。
或许是琼林宴散了大半,慢慢有人往外圈走,停在摊铺前,碰见感兴趣的便停下来品尝一番,若是合口味,则将红绸签放进桌前的木匣里,最后计红绸签的数量以作名次的参考。
咻——只听“砰”的一声,烟花在极黑的天幕上炸开,随后接二连三的烟花将夜色染成了五彩状,紧接着礼乐、爆竹、人语、歌舞混杂在一起,整个京城热闹得像是十五的夜。
“灯火会开了!”
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琼林苑分走了大半部分的人,都挤去都城的街上。
“我去瞧瞧。”沈琢有些心痒,提着灯笼随人流而去。
整条街似乎都被热闹占了,密密麻麻全是人。舞巨兽、顶竿、吐火、叠罗汉的戏码五十步上演一次,杂技班使出毕生绝学,讨着观众的欢心。
两边挂着一排的灯笼,长夜如昼。
沈琢看了一会,又往前走,忽而来到一处酒肆。那街边摆着各式各样的酒,其中属“雪里晴”最为显眼。
“客官来的不巧,今日的雪里晴都卖完了,最后一壶也让刚才那位公子买走了。”
“是吗?”沈琢下意识往前方望去,灯火有些过亮,他不由得微眯着眼,又给店小二扔了一枚碎银,“下次来给我留一盅。”
店小二接着银子还有些愣神,他不明白酒卖完了,为什么面前的客人反而心情变好了?又抬眼,只见刚还在门口的人早就不见了。
沈琢慢悠悠的跟着那玄色背影走了几十步,奈何人着实有些过多,他刚踏上护城河的石桥,霍遥就不见了。
这人腿脚怎么这么快?
犹豫片刻,他还是过了桥,不过只片刻就放弃了——沈琢怕记不得回去的路。刚一转身,就跌进一个温热的胸膛,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找我?”
沈琢抬眼,就撞进一双漆黑的眸子。周围是嘈杂的人声,他不由得靠近了些,这才发现霍遥身上带着一股清冽香醇的酒味:“你喝酒了?”
霍遥低低的应了一声,或许是酒意上头,那双眼睛被灯火照着,竟显得有些迷蒙。半晌他慢吞吞的垂眼:“你提了灯笼?”
“对,”沈琢觉得这样的霍遥有些好玩,挑眉道,“你挂的那盏,怎么了,我不能提吗?”
“可以。”霍遥点点头,重新与沈琢对视,“灯笼是你的。”
“只有灯笼吗?”沈琢含着笑逗他,正想说能不能把酒也给他,就见霍遥幽深的盯着他,他心里一跳,还未反应过来时,面前人忽然靠近——
霍遥俯身在他的唇角落下一个吻,稍稍分离后含糊的说了一句,随后又亲了上来。
天地间突然安静了下来,耳旁只听得见自己极剧的心跳,和交缠微乱的呼吸声。
以及那一句“还有我。”
沈琢到底还是尝到了雪里晴。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升庵外集》:龙生九子,而不成龙,“五曰饕餮,好饮食,故立于鼎盖”
第84章 心意(三)
琼林苑人又多了起来, 许是在城内逛了一圈后,又回到这里享受着美食美酒。沈琢回去时,自家摊子上已多了一个人。
曹帧见他回来, 一颗心方才放下:“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
“逛着逛着迷了路。”沈琢朝那位多出来的人打了个招呼, “戚三爷。”
戚斐颔首示意,正要解释两句,就被人挤到一边,他淡淡的扫了身前人一眼,往嘴里塞了颗饴糖。
“你不用管他,他就是来看看这边,怕出什么乱子。”曹帧喜滋滋的数着红绸签,“你这东西果然好, 别人温着温着味道就不及刚出炉的好了, 咱们现煮反而新鲜,你瞧,带出来的菜都空了一大半。”
“物以稀为贵。”少见的东西反而吸引人。
“那倒也是…诶, 你这嘴皮怎么破了一块?”
沈琢抿嘴, 下意识摸了摸嘴角:“不小心撞到了。”
“这么亮你也能撞到,喝酒了吧?”
沈琢:……
曹帧没看沈琢的表情,惊讶的叫了一声:“这居然是胡记的红绸签!”
不只是宾客,受邀的名厨也能将自己的红绸签投出去,当然绝大多数都是投给自己,投给别家的反倒少之又少。
“谁投的?”
“不知道,反正不是那位胡老师傅, 咱们这就没来过上年纪的人。”曹帧想了想, “倒是有个小孩, 夹了一碗的东西端走了。”
沈琢思索片刻往胡记走, 果然见着桌子后坐着一个小孩,约莫十岁,捧着他家的青瓷碗吃的吧唧响,旁边还搁着一壶的山楂果饮。
那小孩见沈琢过来,连忙扯了扯胡老的袖子道:“师父师父!来人啦!”
胡老师傅穿着朴素,却十分讲究,一件搭着一件,整齐熨帖,头发须白全束了上去,倒显得人精神无比。
“我认得你,你是那边山海楼的伙计。”胡老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随后不得不道,“温火保持鲜味,现烫现吃,我以前只在蜀地人家见过。”
“我自己嘴馋,趁着夜凉才能做上这一回,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
“巧思难为,你这果饮调的不错。”胡老说着,还抿了一口。
“我们家的菜也很不错!”那孩童盯着沈琢,不服输道,“不信你尝尝。”
“小萝卜,你再说话我就把你炖了。”胡老用蒲扇拍了孩童一下,那小萝卜委屈的瘪着嘴,“师父,您炖了我可就没人给你送终了!”
“没良心的,这么盼着我死。”胡老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随后又递给沈琢一双碗筷,“尝尝看。”
小萝卜摸着被打了的地方,附和道:“是呀是呀,尝尝看!”
得到允许,沈琢方才绕到前面:“这是‘将军过桥’?”
将军过桥,听闻是取最凶猛的黑鱼,鱼骨熬汤,鱼肉炒片,鱼汤乳白如玉,鱼片嫩滑弹牙,一鱼两吃。下好的面条放进鱼汤里,意为“过桥”。【1】
胡老惊讶的看了沈琢一眼:“这菜名流传甚少,你倒是知道。”
沈琢心说他不仅知道,他们那边还成为了苏菜的代表菜系,识得这些是最基本的。他尝了一口,暗自感叹不愧是几十年的老师傅,火候刀工甚至是调味,都有自己独特的一套方法,一下就攥住了人的味蕾。
桌上的菜肴大多数都已被人夹了个干净,若是早些来,还能见到刚出炉时的那份精美。就连冷菜也是一绝,比之他自己腌的那些开胃菜,胡老的冷菜有其形又多了一点别的味道。
“这里头放了什么?”
“那是我师父的秘方,怎么可能轻易告诉你?”
“什么秘方,不过是泉州一带特有的一味料罢了。味道如何?”
“一尝难忘。不愧是老师傅。”沈琢自愧不如,顿了片刻,将自己的红绸签放进胡记的木匣里。
这下倒惹得胡老和小萝卜语噎了,胡老眼里露出一抹讶异。片刻后,小萝卜跳了起来,激动地有些结巴:“你,你投给我们?”
沈琢见他这么大反应,疑惑道:“不是好吃便投谁吗?”他见这小孩憨态可掬,生出逗弄的心思来,作势要将红绸签收回,“那我不投了?”
“不行!君子之行,怎可反悔!”小萝卜捂着木匣,义正言辞的哼哼了两声。
“胡老师傅值得。”他靠得是巧思,而胡老靠得却是真手艺,这般佳肴,就是他师父来此,也得钦佩一二。
山海楼的摊子前忽然热闹了起来,沈琢望了一眼,便同胡老告辞。临走前,胡老突然叫住他:“我瞧你顺眼得很,若是想学,我可勉强收你为徒。”
沈琢:……
那倒也不必。
他婉拒了,只见胡老没好气地哼道:“你想学我还不想教呢,狂妄后生,不识好歹…咳咳…”
“师父!”小萝卜瞪了沈琢一眼,“你瞧你把我师父气得老毛病都犯了!”
这也能怪他……沈琢无奈,又是扶人又是递茶,待胡老终于顺过气来后,低眉顺眼地赔罪了一番,方才离开。
“你这是做什么了,我看那胡老师傅的脸一阵青一阵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