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我想买这批竹杯,甚至以后说不定还要继续跟你订购。”
“你要竹杯做什么?”墨青眼梢微挑,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每年寒食过后,他都会让匠头去几次悲田院,挑些手脚伶俐的乞儿,教他们打磨竹杯的手艺,并且让匠头许诺那些孩子,只要做得合格,匠坊就会收货,付给他们酬劳,用以刺激那些孩子们对手艺活儿的兴趣。真遇到合适的,甚至会直接收回来做匠徒。
那些竹杯之所以卖得比匠坊里的其它东西便宜,也是这个缘故,毕竟孩子们的手工费比起那些正式工匠们低多了。
“老实说,过段时间我想做点饮子生意,打算用墨家匠坊的这些竹杯来装,只希望在杯子上再加刻上三个字。”那批杯子虽然是现成的,却还是缺了云霞饮的招牌。在杯身现有的墨家匠坊徽记的正对面加上云霞饮的招牌的话,正好可以打造出‘联袂推出’的效果,蹭流量的效果肯定非常好。
“刻字问题不大。这样吧,你如果真的要买,还可以给你打个折扣,不过有件事情可能需要先告诉你,你听过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有人能帮忙清清库存,墨青求之不得,但还是把竹杯的来源给顾念说清楚了,避免造成误会。
“没关系,只要质量有保障就行。”顾念虽然有些惊讶,却也不太在乎,毕竟他只是要借墨家匠坊的品牌效应,况且那些竹杯他是亲眼见过的,打磨和做工都没问题,品质要求和墨家的其它东西是一样的,现在还能再额外打折,何乐而不为?
两人边吃边谈,又商定了每旬休沐那天接顾念去墨家看需要画的物件。
墨青告诉顾念,以后去墨家,把他自己的名刺交给门房,直接就可以见到管事。
另外,最近这几个月,每月逢初三、初七、十三、十七,二十三,二十七,春浅楼的这个房间都是墨家包下来的,管事会固定在这边跟一些人过账。
宣阳坊离义宁坊太远,等他那些工具的图纸画好之后,如果不方便过去,都可以按照日子派人送到这边。关于图纸如果有什么需求之类的,也尽管来这边找管事处理,画好的图也可以托管事带回去。
这样确实方便,顾念开心地应了下来。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接近酉初才散。
管事从窗口看着顾念牵马的身影汇入西市的人流,回头看向墨青,“郎君,你真的相信他?”
“为什么不信?”墨青靠住椅背,又恢复了那副闭目养神的状态。两个小厮左右分工,重新开始给他按摩手臂。
管事犹豫地开口,“毕竟之前咱们派人打听下来,他这人痴迷赌博,品性不太好。”
“他骗过人么?”墨青眉睫微颤,眼底那片睫毛投下的微小阴影也跟着动了动。
管事迟疑了下,“他好像都是被骗。”
“既然是别人骗他,不是他骗别人,那你担心什么?”
管事:………………
“你也算是帮我见过不少客人,更看过上千张各处带来的图纸,可曾见过他手上这样效果逼真、简单详尽、一目了然的?”
“这……”
“单凭这图纸,我就愿意冒险赌赌他的人品。”
“他的图虽然难得,但墨家的机密也不容有失啊。”
“放心吧,我想过了,咱们可以循序渐进,先让他从那些比较基础的东西画起,逐步过渡到机密性比较高的物件,中途一旦发现有图纸外泄的情况,随时终止合作。”
管事躬身道,“家主英明,实……”
“得了,你知道我对这些阿谀奉承的话没兴趣。”墨青打断他的话头。
天色逐渐阴沉,檐外酒肆的木幌被风吹得乱晃,带出吱吱呀呀的响动,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管事觑着墨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换了个话题,“已经到酉初了,咱们还继续等么?”
墨青睁开眼睛,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天色,“等,无论多晚都等着。”
顾念回到药肆,正巧看到井生和春梅收起卖饮子的那个陶罐。
“卖光了?”顾念有些诧异,虽然那个罐子不大,但试卖口味的这些日子以来,能卖完的时候还是极少的。
“嗯,今天是乌发明目的饮子,特别受欢迎,好多人三四份的买。”井生擦了把汗,乐呵呵地回他。他们现在卖饮子的方式是按提勺计量,一勺一份。
顾念回忆了下,这个方子应该是秦染喜欢的那个酸甜口。
“小郎君,你说的那个太阳灶今天送来了,忠叔按照你说的安置在大太阳地儿,真的很快就烧好了一壶水。”春梅也开心地跟他报告了另一个消息。自从上课之后,她日渐比以前开朗自信,说话也多了不少。
“不但能烧水,也能熬饮子。”顾念笑着回她,掀开帘子就去后院找顾忠。
两人一起去跨院看了太阳灶的实物,虽然陶瓷底座比较沉重,但顾念之前早就想好这个问题,在架子底下设计了四个轮子,所以移动起来还是很方便的。
陶灶最终拼出来的器形非常规整,上面的银箔铺贴也很服帖,美中不足是银箔毕竟是锤揲出来的,无法达到那种特别光滑的镜面效果,聚热的效果肯定会打一些折扣。
但对于顾忠来说,这个不用烧柴就能煮水的东西却是实打实的‘神’物,走过去的路上都在念叨着它有多不可思议,甚至起了再订一个的心思。
顾念本想劝他不要那么激动,以他对饮子初期销量的预估,一个太阳灶就足够用了,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打击顾忠的积极性。
反正这种东西烧制起来需要段时间,正好可以趁着这些日子摸索下这种太阳灶的产出效率,如果不够用,到时候就按顾忠说的上两个,如果够用的话,他打算把那个新做的送给墨青。
拗了人家一套工具,又如愿以偿的让对方接下暴雨梨花笔的单子,他也应该投桃报李,给墨青送个回礼。
墨青不差钱,反而这种构造稀奇古怪的东西,应该是他会喜欢的调调。
上课前的时间,顾念便一头扎进了图纸里,他可太期待有套趁手的测量工具了,要尽快把那套工具图纸画出来!
之后的两天,顾念忙得像个陀螺似的,图纸和醒酒培训那边的时间都非常紧迫,每天在履雪殿的上班时间反而成了他脑子最放松的时候。
这天下午,他吃完午饭连出去散步的力气都没有,困得直接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件黑色的薄氅,领口压着金线的花纹一看就知道是年深的东西。
履雪殿里静悄悄的,杜泠和萧云铠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唯有年深正端坐在桌前批阅文书。
“醒了?”听到动静,年深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嗯。”抱着薄氅的顾念含糊地应了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上被文书压出来的印子,第二次摸鱼摸到老板眼前,简直太社死了。
再看看外面,日头西斜,已经过了散衙的时间。
“杜泠和萧云铠又去查内鬼的线索了?”
“嗯,” 就在顾念以为这句话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年深又补了一句,“提审秦阿栓。”
杜泠和萧云铠这些天已经查到了不少蛛丝马迹,收拢并线,那些线索最后都指向了秦阿栓,所以人昨天就被拎到监狱关起来了。
这样的话,就可以还周录事一个清白了,听到消息的顾念起身把薄氅挂到了旁边的衣架上,默默在心里替周录事高兴。
那边的年深放下笔,将文书合好放在案头,站起身来,“走吧。”
“去哪儿?”衣架旁的顾念揉着脸上淡粉色的直角印痕,懵懵地打了个哈欠,有案子么?
“揽月楼。”年深的目光淡淡的在他脸上扫过,面无表情地朝殿外走去。
顾念这才想起来,这几天醒酒手法的名气已经在酒客中逐渐传开了,来酒肆的汉人明显比以前多了些。今天胭脂醉即将正式上市,他们几个要开始轮班重点蹲守余沉了。
门口今天新换了个虎头虎脑的小厮,一见年深过来,便挺直了脊背,“少卿!”
声音洪亮,提神醒脑。顾念立刻清醒了不少,看这个小厮的习惯,似乎是从兵营里调过来的?
意识到又要骑马,跟在年深后面的顾念苦着脸揉了揉自己的大腿,,完蛋,又要被磨破皮了。这种苦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结果出乎顾念意料的,年深并没有朝马厩走,反而直接走向大门的方向。
“不骑马吗?”顾念的表情立刻‘多云转晴’,连语调都跟着欢快了些。
走在前面的年深头也不回地道,“你想骑?”
“不不不,”顾念忙不迭地跟了上去,生怕他改变主意,“今天日暖风和,我原本就想建议少卿欣赏一下春景,散散步走过去呢,反正胭脂醉要酉初过半才会正式亮相,去早了也用处不大。”
“那就走走吧。”年深从善如流,听着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刻意放缓了步伐,半迎着斜阳的眼底漾起抹温柔的笑意。
走在路上,年深想起顾念教那些胡姬划拳酒令的事情,便随口一提,“揽月楼那些胡姬可帮得上忙?”
“必须帮得上。为着跟她们混熟,我这几天可没少下功夫。而且为了让她们卖力帮忙,我昨天特意找了个借口,说咱们咱们大理寺接到万年县的消息,在抓一个手上有刀疤的拐子,如果提供线索,有十缗的赏钱。而且据说那人特别爱喝葡萄酒,很可能会来揽月楼。昨天开始她们就瞪大眼睛盯着了,都憋着劲儿的想要找到人领赏金呢……”
年深起了个话头儿,顾念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了,像串爆竹似的,噼里啪啦地一口气念叨了下去。年深甚至都不用接话,只要安静听着,偶尔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点点头给个肯定的眼神就好。
两人一说一听,氛围融洽,步履悠闲,斜阳将两人的影子在坊道上扯成长长的两道淡影,最终模糊地纠缠在一起。
真说起来,揽月楼所在的怀德坊离大理寺所在的义宁坊确实也不远。
转出义宁坊的东门,只要往南走过居德坊和群贤坊两坊,就到怀德坊了。其中群贤坊还是小坊,坊墙只有居德坊的一半长。
顾念和年深出了东门往前,沿着居德坊的坊墙没走几步,就看到路东面有两个眼熟的少女身影。
说得兴起的顾念随手拽了拽年深的袖口,“那个……是不是琉璃和莲儿?”
她们怎么会在这里?
“嗯。”年深垂下眼皮,淡淡地看了自己被扯歪的袖子一眼。
“年少卿,顾司直!”琉璃也看到了路这边的顾念和年深,居然拎起裙摆,径自越过大道,朝他们跑了过来。
她热情的举动让顾念有些措手不及,打个招呼就行了,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还跑过来吧?
“太巧了,居然在这里遇到两位贵人。”琉璃气喘吁吁地站住脚,低眉敛目,郑重其事地朝他们行了个礼,“琉璃代楚娘,谢过年少卿和顾司直的帮忙。”
莲儿跟在她身后,也学着她的模样给两人行礼。
怎么这个时候突然道谢?顾念跟年深对视了眼,同时想起了在万年县审讯的万良,“楚娘的案子有结果了?”
作者有话说:
顾念:能拿到墨青许可的单子,我可太幸运了~
备注:1、悲田院: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年),设立“病坊”,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老年乞丐,后改名为悲田养病坊。武宗还专门颁布诏令,规定长安洛阳两京的悲田院,由国家拨给相当的没收的寺院田产作为赈济开支来源,地方各州府则分别拨给本地悲田院七顷到十顷田地,以供开支,并由各地长官选派年高德劭的老年人一名负责日常事务。(《旧唐书·武宗纪》)因此,悲田院成为国家救济机构的代称,收容无依无靠或流浪街头的老年人、失去双亲的儿童以及乞食街头的饥民。
第46章
“嗯,今天孙县令开堂审了楚娘的案子,奴家也陪着柔娘去了。”琉璃的眼圈微微泛红,“那个杀千刀的万良也认罪了。”
“万良招了?四郎到底是谁?”顾念忍不住追问。
万年县今天审理结案的话,估计过些天案子卷宗才会转到大理寺这边,万良是凶手这件事基本没有悬念,但四郎到底是徐宰相家的哪个?还有那个价值五千缗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他总觉得那个秘密不简单。
旁边有人推着独轮小车经过,车上的麻袋堆得高高的,那人大半的视野都被挡住了,要不是年深眼疾手快地护了一把,顾念和琉璃都要被刮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年深看了看不远处高出院墙一截的破旧小楼,正是前些日子他们喝羊肉汤的那家无名酒肆,“不介意的话,不如就近移步去店里坐坐。”
几人都清楚,案子的事情肯定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便按照年深的建议走到那家酒肆。
时辰尚早,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后厨的帘子半面掀起挂在墙上。
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正在后厨熬汤,见他们进门,局促地拎着勺子迎了出来,“几位客人,对不住,小店的汤头现在还没准备好。”
“没事,我们就是借你这边坐坐,说几句话。”年深摸出四碗羊肉汤的钱,“你慢慢做,不用招呼我们。”
“使不得使不得。”汉子松了口气,推拒着不肯收钱,略显拘谨地将几人引到窗边看起来最新的那张桌子前,“这边请,这边安静。”
他拽下身上的布巾,正想擦桌凳上的浮灰,莲儿笑着伸手接了过去,“奴家来吧。”
年深硬把钱塞到了汉子手里,那人连连道谢,转身走回了后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