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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赫连筝躺在寅初门医坊, 早已支撑不住昏死过去，病榻上她面容苍白如雪，嘴唇干裂, 眉峰因体内残存的雷电、噬魂之力而痛苦微皱。

　　小石妖趴在榻边，手指点在她鼻尖, 又落在人中，感觉她呼吸十分微弱, 扭头, “荣长老, 阿筝是不是快死了？”

　　“哪有这么容易死。”

　　荣锦命人搬来一只浴桶，放置在病舍屏风后，桶中倒满熬好的药汁，桶边还置了一炉火, 上架黑砂锅, 里头药汁“咕嘟咕嘟”熬。

　　“不过这次耗损确实很大, 赫连筝从来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她这么厉害, 又是少宗主，还小的时候, 哪次出门不是十七八个武修跟在身边，根本就没机会受伤。涤天宗立派几千年，她这样的天才还是头一个, 全宗门都拿她当宝贝供着呢。”

　　“当宝贝一样供着, 还伤她这么重。”小石妖嘟囔。

　　她瞧见她的阿筝嘴巴实在干得厉害，弯下腰，两手悬撑上方, 伸出柔软的小舌头为她舔舐, 滋润嘴唇。

　　岚溪照和玄霄站在一边, 玄霄大喊：“你也太饥渴了吧，我们少主都这样了，你还不放过她。”

　　荣锦探头，“什么什么？”

　　岚溪照扶额，要给赫连筝泡药浴了，只能请他出去，玄霄一步三回头，“别让她得逞啊。”

　　岚溪照关闭房门，返回榻边，小石妖已经把赫连筝嘴唇吮得水嘟嘟、红艳艳，她满意欣赏自己杰作，“这样看起来精神多了。”

　　岚溪照小心解下赫连筝身上残破的法衣，荣锦继续道：“你啊，是还不知道母石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亏得是赫连筝，若是旁人，死一百次也不够赔的。”

　　岚溪照道：“旁人，也没有这个本事，没有这个胆量。”

　　荣锦赞同：“你俩还真是，哪天就算把天捅破了我也不稀奇。”

　　小石妖不以为意，“天捅破了，我自己补。”

　　“行行行，你补。”荣锦起身，递来一片的鲛绡，“给她擦擦身子。”

　　鲛绡柔软似云，拂过赫连筝身上龟裂的皮肤，沾染的尘土和血污都干干净净，鲛绡可自行净化污渍，也无需搓洗，小石妖一路擦拭，瞧她周身大小深浅的伤，不由眼眶发热。

　　担心眼泪落在她身上，蜇疼了她，小石妖吸吸鼻子，横臂抹泪，岚溪照拍拍她肩膀表示，安慰道：“也不是白受伤，至少换你好起来了，她的伤可你好得快，不用担心。”

　　赫连筝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四肢关节八个大血窟窿，碎骨渣散在肉里，手筋断处白生生支着，她整个人枯叶冰雪般易碎易融。

　　伤得最重还是膝盖，断处只剩一点筋肉牵连，里面骨头全碎了，岚溪照在用小镊子一点点挑出来。

　　小石妖攥着鲛绡，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岚溪照只得放下手里的活计先去哄她，不管怎么说，赫连筝目的还是达到了，没心没肺的小石头在为她伤心难过呢。

　　擦洗个差不多，荣锦和岚溪照合力将赫连筝搬至药桶，黑褐的药汤吞没她龟裂的皮肤，一直淹没到脖颈。

　　小石妖趴在桶边，轻轻托着她的头，“闻起来苦苦的。”

　　“皮外伤倒是好说，断骨会重新长出来，只是雷刑和噬魂钉的力量还会残留一段时间，什么时候醒来，我现在也有些拿不准，先泡几个时辰看看。”

　　荣锦往桶里又添了一锅药，絮絮叨叨，“也就是惩戒堂了，以前哪有机会受这么重的伤。何必呢，毁了母石不说，现在惩戒堂得重新修缮，人也还得花钱治，这都是白花花的灵石啊，就树叶子一样丢出去了，赫连氏是真有钱。”

　　小石妖安静坐在浴桶边，将赫连筝头轻轻靠在肩膀，与她依偎着闭上眼睛。

　　荣锦抬头瞟她一眼，闭上嘴不再说话。

　　终于安静下来，小石妖有空回想母石中经历的幻境。

　　说是幻境也不准确，更像是梦，或者说是她忘却的过去。

　　像一册话本子飞速在眼前翻过，她根本来不及细看，也抓不住，它们一窝蜂钻进她的脑子里，又一页页飞远。

　　她以旁观者视角，看见自己，看到赫连筝、小红、朱雀，有个跟在朱雀身边的陌生高大汉子，还有许许多多不认识的人。

　　这些人都曾出现在她梦中。

　　在天上的梦，仙宫里，她看到那棵树，黑玉的树干，翡翠的树叶，不知种下了多少年，与赫连筝识海中那棵玉树一模一样。

　　—

　　“朱雀，你过来。”

　　小神女坐在树下秋千，勾勾手指，朱雀便朝着她走过去，“殿下，有何吩咐。”

　　她赤足踩在柔软的金沙上，双腿用力一瞪，秋千荡起来，她愉悦翘起两只小脚，白色羽衣随之蹁跹，“你告诉我，这棵树到底是什么树，它为什么跟我在别处见过的树都不一样。”

　　朱雀恭敬，“殿下在何处见过别的树呢？”

　　“月老殿里头有一棵古槐荫，我去看过。”小神女撇撇嘴，“树皮干巴巴的，树叶苦哈哈的，跟我的树不一样，我的吃也吃不得。”

　　朱雀“啊”一声，“殿下把月老殿的古槐荫啃了？那也不好吃啊。”

　　“那我不吃怎么知道不好吃？不对不对，我只是尝尝味道，看看跟我的树有什么不一样。”

　　说到这个，小神女更加得意，“啃树皮算什么，我看到古槐荫上挂了好多好多红线，我便问那老头，有我没有，他不说话，我吓唬他，不说我就把树叶全部吃掉！他吓坏了，说有，每个人都有。我问他，我是哪一根，他说不晓得，让我自己找。”

　　朱雀心中一凛，“找到了么？”

　　“当然啦！”小神女飞荡至高处，脚尖碰一串树叶，叶子叮铃叮铃响。

　　“我找到了，我还给自己也拴了一条红线呢！人家都是两条系在一起，凭什么我是一条，哼，老子也要两条。”

　　朱雀闻言大惊，猛一拍脑门，“完了完了完了！”

　　她急急忙忙奔出门去，小神女不解，“什么完了？完了什么？你说清楚啊！”

　　小神女身子一轻，从秋千上飞出去，落在树干，她想追过去看看，下头小仙娥喊：“殿下，你说的那个叫烤鸭的东西，我做出来了！”

　　“烤鸭！”

　　小神女跳下树，落在院中，几名小仙娥立即围拢过来，簇拥着她走进屋中。

　　供奉她真身的伺神台上，偶尔会出现一些巴掌大的透明泡泡，它们是凡人的愿望，只有非常非常强烈的愿望才能扶摇直上九天，穿过天河水来到瑶仙台。

　　这个叫‘烤鸭’的泡泡，就是前阵子来的。

　　小神女只要吃下泡泡，凡人的愿望便能实现，会花费她一点小小的神力，但无伤大雅，这是神女应给予的回馈。

　　她吃下过很多泡泡，只有‘烤鸭’最美味，她在泡泡里看见小鸭妖勤奋做鸭，日夜不休，还修习再生的秘术，每天砍下自己一条鸭腿，用以研制改进菜谱，简直是个鸭痴！

　　这只小小鸭妖的愿望，便是成为全天下做鸭最厉害的鸭，还要把烤鸭店开遍修界！

　　小神女满足了他的愿望，也馋他的烤鸭，偷偷去抓了只仙鹤，开膛破肚拔毛，要仙侍们做出跟祈愿泡泡里一样的味道。

　　这些小仙侍大多是殿外仙草感召神女神力所化，一出生便待在瑶仙台，没见过什么世面，也分不清鸭子和仙鹤的区别，按照神女口述，做出了烤仙鹤。

　　小神女坐在桌边，瞧见喷香的烤鹤，正准备撸起袖子大快朵颐，殿外忽然一片嘈杂，她刚撕下一条比她胳膊还长的鹤腿，殿外飞进无数只白羽仙鹤，长腿乱扫，尖喙乱啄，整个瑶仙台登时乱作一团。

　　之后她就跪到了一片大坝子里，坝子浮在天上，地面飘着薄薄的一层云，一名男子端坐高台之上，两个老头左右围着她，指指点点，告她的状。

　　小神女不服，鼻孔里出气，那名高大英俊的男子缓步来到她面前，轻叹一声。

　　她仰脸，见他眉目温润柔和，周身神光熠熠，浅笑着，伸出手轻拍在她发顶，她便缩成了一块巴掌大的小石头。

　　这块石头最后被朱雀领回去，朱雀当然也没有逃脱制裁，被罚了五百年的俸。

　　小神女花了三百年的时间才挣脱石身束缚，她出来以后，大口吃下这些年积攒的祈愿泡泡，其中有一个，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祈愿泡泡的主人，是一名瘦弱清秀的小女孩，她原本是一富商之女，不说家财万贯，也是衣食无忧，家中亲人众多。

　　然而在遭遇过战争、洪水和瘟疫后，逃难途中，身边亲人一个接一个死去，最后只剩她一人。

　　她流落到某个小村子，被一名善良的猎户收养，村子又不幸遭遇了马贼，猎户为了保护她，将她护在身下，自己被乱刀砍死了。

　　她万分痛苦，大哭不止，认为自己是天煞孤星，失魂落魄走到河边，一个猛子扎下去，沉入河底。

　　但没漂多远，她又被一名船老大救起，她没死成，担心自己的孤煞命格又害了船老大，上岸后便独自离开了。

　　看到这里，小神女皱皱鼻子，走出大殿，站在殿前空地上遥望璀璨星河。

　　天煞孤星好好挂着呢。

　　小神女不确定，来到北斗七星殿，走入殿中，瞧见院子里一个细眉细眼的男人正坐在院子里喝茶，她朝着他走过去，问：“天煞孤星在不在？”

　　男人斜瞟她一眼，不说话。

　　小神女眯眼，“你聋啦，本殿下问你话呢。”

　　男人冷嗤一声。

　　“哦呦，你很拽嘛！”小神女跳上去，骑在他脖子上就把他打了一顿。

　　男人哀嚎不止，终于引得殿中人奔出，天枢神君大喊道：“他就是天煞孤星！他就是天煞孤星！”

　　“不早说！”小神女松开手，临走还踹了他一脚。

　　既然那个小女孩不是天煞孤星转世，那她就是纯纯倒霉了。

　　于是小神女又来到司命殿，想问问这些文官们每天干什么吃的，把人家命格写得这么惨，真是岂有此理！

　　结果司命殿里的文官们远远瞧见她来，立即动身开启防护法阵，关闭殿门，将她拒之门外。

　　司命殿司掌各界生灵命格，一切按照天书指引写就，不容干涉，这小神女臭名昭著，人家防着她呢。

　　进不去司命殿，小神女无奈返回瑶仙台，继续往下看。

　　那个小女孩长大了许多，她又来到一个小村，却不敢靠近村人，独自住在山脚下，靠从猎户那里学来的本领，每日打猎种地，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可幼年时亲人逝去的痛苦影响她一生，她始终认为自己是不祥的煞星，游离在人群之外，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待。

　　她来到女娲祠，向神明祈愿，不想再独自一人。

　　她的愿望来到离地九万里外的瑶仙台，成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祈愿泡泡，然而三百年过去，她轮回三世，小神女即使吃下祈愿泡泡，也不能满足当年那个她的愿望。

　　其实这也没什么，就算祈愿泡泡到达天界，能不能得到满足，也是需要一番机缘的。

　　天下之大，比她惨的人多了去了，比她愿望强烈的人更是数也数不过来，小神女奇怪的是，为什么她偏偏注意到了她呢？

　　这个无法被满足的祈愿泡泡，成了神女心中一个小疙瘩，她开始有了心事。

　　她留心着，却再也没有收到那个家伙的祈愿，说明她在之后的几世，都没有踏足过女娲祠。

　　“她是不是不相信我了？”小神女喃喃自语，失魂落魄。

　　这日，小神女无所事事游荡至月老殿，坐在树下，忧愁叹气，花白胡子的红喜神来到她面前，弯腰便向她道喜。

　　小神女还闷闷不乐，“死老头，你道的什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