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他大不了一走了之,就算新帝登基,也不好明旨杀兄弟,他父皇却不可能再活着了。
明光帝说这话已用了十分力气,说完捂着胸口呼哧呼哧急喘,手颤巍巍抬起,指着是枕头内侧地方。
四皇子顺着指示摸出个匣子,这匣子眼熟得紧,正是明光帝放仙丹的,此刻打开,里头正有指肚大一丸赤红色丹药。
龙案前有半盏冷茶没被刚才的动静泼掉,此刻那边撕打的人顾不上这里,四皇子伸手取来,伺候明光帝服了药。
药一下肚,明光帝的气立刻就顺了,脸颊上也泛起淡淡红晕,仿佛力气重回身体里。
凌江礼却看得心跳连连,他有一定医药常识,但凡补身丹药,必是徐徐温补,便是治病丹药,也是病去如抽丝,哪有这样立时见效的,莫非真是老君仙丹不成?
但他又对此嗤之以鼻,术士方士之说凌江礼是不信的,若人真能成仙,那烧丹老道何不自己腾云西去,还要留在凡间听帝王差遣,无非是些老骗子罢了,开的所谓丹药,也是些虎狼之药。
这些年凌江礼时时写信劝明光帝,虽不敢直接这样说,那用词也显而易见对吃丹药是不赞同的,可是明光帝偏信,现在这丹药让明光帝恢复了力气,凌江礼更不好说什么了,只想着若此事能平安度过,定要劝阻明光帝戒了这虎狼之药。
明光帝眉心深深两道褶,颧骨潮红,倏然长出一口气。
凌江礼扶着明光帝靠墙坐好,眼角留神着外头:“父皇,您可是能走动了?若能坚持一下,趁现在没人注意,我们一起走密道出去!”
明光帝却摇摇头,反而看着凌江礼,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是带着私兵回来的吧,为何后来又将三万人留在中途,单枪匹马进京呢,你就不怕?”
“这都什么时候了,父皇您还关心这个,父皇若疑心孩儿,等此事了了,孩儿定巨细靡遗说与父皇听,有话先出去再说成吗?”
明光帝捏着四皇子手,不让他扶起自己:“不,朕现在就要听。”
凌江礼沉默几秒,只得简洁说一句:“怕,但我信父皇,若京中真有事变,孩儿相信父皇定会遣人通知我。”
不会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
明光帝用滚烫的掌心抓住凌江礼:“我知道,此次急招你回来,你心中始终有怨,故而一句都不说,便是我寝殿中闹成这个样子,你也不多问一句——”
凌江礼叹了声:“不说这个了,父皇,我先带你离开。”
不知是否体温过高,明光帝眼底浮现血丝,他一把拉住凌江礼手腕:“朕明明给了你那么好的机会,你为何要白白放过,就像这么多天,朕放松宫禁,任由人在寝殿里进出,他们私下里俱有动作,唯你还是一言不发,你如此妇人之仁,叫朕怎么放心得下?”
凌江礼笑了下,视线没有看向他父皇:“……父皇不是早说过我像我娘吗?”
听了这句话,明光帝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落在凌江礼脸上,仿佛要透过这张脸,看到故人样貌似的。
半晌,明光帝的声音有些颓唐:“是,我儿像娘,不仅眉眼像,性子也像,朕依稀记得,当初你娘就是这样善良又敦厚的女子……”
龙帐外是你死我活,龙帐内却是脉脉温情。
不知忆到何处,明光帝眼里起了些泪花,不过只是一闪而过,他又变回了那个垂暮的帝王。
明光帝眼神重新聚焦到凌江礼身上:“听闻你在雁云州的事迹,朕心甚慰,后来朕做了个梦,梦见贞儿,她穿着一袭白衣,到朕跟前翩翩起舞,跳完舞就一脸气恼地看着朕,质问朕为何把你打发到雁云苦厄之地去了?”
“朕醒来就觉得,你娘定是久不见你,想你了,便把你召了回来。”
凌江礼扯了扯嘴角:“我就从未梦见过娘,便是梦见了,我也记不得娘的样貌。”
明光帝面上带笑:“你娘过世的时候你那么小,如何会有记忆,但朕却是分毫没忘的。”
“你能信任朕,就这么伶俐着回来了,朕略有不满,却又有点开心,不满你妇人之仁,又开心我儿敦厚,便是父皇立时死了,你也不会让这宫廷血流成河……”
明光帝指着账外说:“那两个丑态百出的,再不成器,却也是你骨肉至亲。”
咳嗽了一声又道:“圈在府里那两个,更加没能力同你争什么。”
明光帝颧骨上的潮红渐渐褪去,显出苍白如纸的面色来,令人瞧着触目惊心。
“父皇,你歇一歇,先不要说话了。”
明光帝却摆摆手,要把话一气儿都说出来:“一会儿你就告诉他们,朕喜良妃秉性恭顺,能体朕心,就让良妃守着朕吧——咳咳咳咳——”
话音未落,却是咳出一口血来。
“父皇!”
明光帝知道自己情况不好,忽然高声呼唤:“刘福生,刘福生!”
还没等喊第三声,大太监刘福生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奴才在这里,皇上,奴才在的!”
经过太子和大皇子一番撕扯,那矫诏的布料已不成样子,上头的字迹也看不清了。
听到刘福生的声音,太子和大皇子的动作不由一顿,这才注意到殿内殿外实在太安静了,他们安排的人呢?
刘福生不是早被拖下去押起来了?
又怎会突然出现。
随着刘福生跑进来,殿外同时冲进一群全副武装的羽林卫,长木仓指着还在地上的太子和大皇子。
太子张嘴就要喊人。
羽林卫统领冷冷道:“莫要白费功夫了,殿外贼人,已被末将悉数拿下,待圣上发落。”
形势瞬间逆转。
太子还色厉内荏,厉声呵斥:“你敢用木仓头指着孤?好大的胆子!”
这时刘福生已经小跑至帐前:“圣上,奴才来了——”
此时,明光帝已经气若游丝,说不出话来,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刘福生使了个眼色。
刘福生用力点头:“圣上放心,都安排好了!”
听闻此言,明光帝的精气神一下散了,眼神也变得涣散起来,盯着床帐某一处,仿佛看到了什么人,要伸手去握,那手举起半空又重重落在床榻上。
凌江礼身子一僵,忙用力去推:“父皇!”
明光帝的身子却已软倒,整个人跌在榻上。
刘福生两行眼泪留下:“圣上,圣上——”
巍巍宫廷,森森宫禁。
只听一声长呼:“圣上驾崩了——”
之后就是国丧。
在那之前,明光帝贴身太监刘福生拿出金盒中的诏书,是明光帝生前遗留的最后一道圣旨,传位于皇四子凌江礼。
据在场的人说,听闻此诏书内容,太子和大皇子俱不肯信,二人撕扯着一张破破烂烂的黄布条,说刘福生的圣旨是假的,这上头才是真的,上头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但据专人查验,这布条无论是颜色还是用料,都和专门用作圣旨的那种有所偏差,因是有人假做圣旨,匆忙中没有注意细节之故。
新皇一锤定音:先皇过世,大皇子和二皇子过于悲痛,以至得了失心疯,着太医好好照料,为保证养病安静,无事不得随意探视,也不许两位皇子随意出门,以免病情加重。
叶峥还从闵良骏的书信里看到一个细节。
说是当日大太监刘福生还说了句,圣上临终前说喜良妃秉性恭顺,着良妃守着朕。
叶峥一看心里就咯噔一声,这个“守着朕”可不是说让良妃守灵,是很明显的让良妃殉葬的意思。
但是后来,良妃并没有殉葬,新帝在刘福生说完明光帝遗言后立马描补了句,把殉葬歪楼成了守灵。
听说五皇子六皇子原本听说是四皇子登基,还在府中闹腾了会,等听了这件事,立马就安静下来,不闹了。
接下来就是热热闹闹举国欢庆的新皇登基,一整套乱糟糟推倒重来。
等新皇明旨下到雁云,已是五月,春暖花开。
第126章
新帝登基, 改年号建平,史称建平帝。
……
其实关于良妃究竟是去守灵还是要按了先皇遗愿殉葬,朝中也有两种说法——这是后头大局已定之后周纪明的书信里体现出来的。
一种是说先皇既有此想法,新帝纯孝, 合该遂了先皇的愿才是, 这是说要良妃殉葬的。
另一种是说, 先皇仁慈, 必不忍良妃同五皇子六皇子三人母子生离吗, 这个陪朕就是说要守灵的,抱持这样想法的, 自然大多是良妃一脉族人的派系, 另一种就是反对殉葬制度的有良知者,他们天然就抵制这种不合人道的行为, 也是上书发表了自己的想法。
这种争论结束于新帝的一锤定音, 早朝上,新帝严厉斥责了一些人,用词是文绉绉符合帝王学,但翻译过来, 主体思想就是,先帝英明神武, 是个仁慈的人, 是个有大爱的人, 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现在先帝是去了,但是朕是先帝的儿子, 朕必须不同意你们曲解了先帝的意思!那些不停上书的人, 居心何在啊?是不是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之后, 反正良妃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角色, 朝臣们也就歇下来了。
这样一来造成了两个效果,一是臣子们看出来,和杀伐果决,初登基时动不动就造成流血事件的先帝不同,现在这位新登基的建平帝是个比较心软的帝王,不仅护着良妃和五六皇子,甚至连大皇子二皇子这样和他有过竞争的人,也没有找借口杀了,而只是说他们疯了,圈禁而已。
二是,令良妃母族的人心悦诚服,再也不起幺蛾子,愿意踏踏实实跟着这位新帝干,本来嘛其实他们也知道,有大皇子和二皇子两位悬在头上,五六皇子的机会本就不大,只是搏一搏看能不能单车变摩托而已,搏不过就算了,于是算了。不仅如此,五六皇子一个月后从府中发来上表,给个机会愿意叩拜新君,建平帝也给了,于是五六皇子进了宫,一下午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清楚,反正这两位皇子出宫的时候,据说是红着眼眶的。
以上是正面效果,也有人不满的。
比如一些臣子就认为建平帝过于优柔寡断,难成大事,良妃就算了不过一女流耳,谅五六皇子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是不该连大皇子和二皇子也放任了,这两位皇子,其中一位长子,一位前太子,都是皇位有力的争夺者,现在是式微了,可是难保以后没什么想法,就算他们本人不再有想法,他们的幕僚或者亲族势力也会逼着他们有想法,总之是后患无穷。
但总的来说,除去这些真心为朝廷殚精竭虑的老臣,大部分其他臣子还是满意的。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哪个新帝的登基不是伴随着旧势力的衰弱和拔除,免不了伤筋动骨,看建平帝登基以来的种种行为,虽然打压了一部分人,但也提拔了一些人,虽然圈起了兄弟们,至少保他们性命,虽然在不少关键位置处都安上了自己的人,至少退下来那批还活的好好的。
作为臣子,以后必定要继续接触和服务于建平帝的,顶头上司是个仁厚性子,又有什么不好呢,总比先帝那样喜怒不形于色,但发出来就是雷霆之威好吧?
——也是想开了。
叶峥翻完最后一页,将书信放下,心里也是松口气,虽说伴君如伴虎,但虎也有凶狠和慵懒的,对臣子来说,自然是在后者手下办事更舒心了,能少死人,也让叶峥这个后世的灵魂觉得由衷高兴。
这新旧君主的更迭,算是平稳度过去了。
现在按说是处于先帝故去的国丧期,但自古旧不压新,新君登基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历史上不少皇帝登基之后都是要大赦天下以示恩惠的,建平帝虽没有大赦天下,但也施了仁惠举措,比如国丧期间,举国上下不可饮宴作乐,不可嫁娶,但建平帝说,不可让女子耽误花期,他愿意替先帝服丧三年,换得百姓自由婚丧嫁娶,不受国丧之限。
此令一出,全天下百姓自然感念建平帝的大恩大德,毕竟这好处是实实在在落到头上的,那些没有说了人家的儿女,也不用因着要赶国丧的期限,随便找个人娶了嫁了,可以多考察,挑挑。
叶峥也觉得好,比大赦天下好,凭什么因着换了皇帝,那些好人家的儿女要匆匆嫁娶了,有的因着没得选,要嫁给瘸腿的,歪嘴斜眼的,或者等过几年大了,直接配给人品更次的,而作奸犯科的却可以直接被放出来,连服刑都不用了,那岂不是损了好人的利益,肥了那些坏的了么,再说,民间一下子多了那么些牢狱里出来的坏蛋,江洋大盗什么的,也不利于社会治安。
至于建平帝说的服丧三年么……
众所周知,服丧期间不能华服美食,不能饮酒吃宴,不能寻欢作乐,也不能探访亲友,第一条建平帝是皇帝,就说龙袍好了,精致得还了得?龙袍要是不算华服,普天下还有什么算?另有冠冕上的一溜儿珊瑚珠也是红的,光就这第一条素服就做不到,就更不用说后头的了。
再有不能饮宴吃酒。
皇帝犒赏大臣,手段之一就是设宫宴邀请臣子参与,这一条若扎扎实实执行了,到底是剥夺了皇帝权利还是剥夺了大臣的好处也两说,至于第三条不能寻欢作乐,虽然建平帝尚未登基就已经有三子四女七个孩子了,但为国家繁衍子嗣那就是皇帝的责任,谁还嫌皇帝孩子多呢,那么些新鲜送进宫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家里有背景的,不让皇帝光顾后宫,这些女孩子怎么怀孕?怎么为家中带来荣光和希望?不妥,甚是不妥,这条建平帝本人没意见,但底下大臣都不同意。
四条里三条都不行了,最后一条探访亲友,对皇帝来说也是形同虚设的,还能叫皇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年不理朝政?那不完犊子了么。
于是,朝臣们齐齐上书:皇上您对先皇的孝心举国皆知,您就是那盖了章的天字第一号大孝子,但是为了国家大事和长远大计,您可千万不能服丧三年啊……最多服丧三天。
建平帝接过折子看了看,表示不为所动,御笔朱批驳回:说了守孝三年就是三年,少一天一刻也不行。
臣子继续上书:圣上您的孝心感天动地,但是治国理政离不开您呐,请您为了我们臣子和天万千百姓着想,就服丧三天吧……
言下之意多一天也耽误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