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才是这起性侵案的所有实情。
傅采,一个不能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那个极其善良、温和、乐观的男生,在旁人的转述中都显得无比鲜活的人,是真正的受害者。
林载川微微输出一口气,心头说不出的压抑、沉重,他在市局办案十多年,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比看到一颗流星坠落更加让人遗憾的,是夜空本来可以留下那颗闪烁的星星。
“我曾经问过阿采,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在片场救下潘元德的女儿、不到她的家里去,不跟潘元德在那种情况下见面……或许后来的事都不会发生。”
邵慈像是觉得有些荒唐笑了一声,低头狼狈地擦了下眼泪,哽咽着说:“他说会。”
就算时间倒流,傅采还是愿意从广告牌下救下那个女孩。至少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么多年,我努力地把自己变成他的样子,用他的性格跟人相处,想要变成跟他一样温和、善良的人。”
邵慈自嘲般一笑,“可还是……连十分之一都做不到。”
林载川望着他,轻声说:“邵慈,你已经为他做了很多。”
邵慈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到,至少在他生前没能改变什么。”
“那些人强迫阿采跟他们发生关系,仍然觉得不够,后来更加变本加厉。”
“戴海昌加入之后,他们开始强迫傅采拍摄电影,通过投资的方式帮助他们洗钱。”
“将他无比热爱的、敬仰的事业,变成那些人犯罪的工具。”
邵慈深吸一口气,话音沉重的好像只能压在嗓子里,他哑声道:“我不知道傅采那段时间,会有多痛苦、多绝望。”
这么多年来,邵慈从来不敢想,不敢共情、不敢代入,只是稍微在脑海中思量,就感受到铺天盖地的、难以喘息的绝望。
所以得知傅采死讯的那一刻,他好像变成了两个分裂的人,一边穷极痛苦、撕心裂肺,一边又替傅采感到解脱。
……这个人间,配不上他。
这些事市局基本上都知道了,唯一不太清楚的一点……林载川问:“傅采的死因,你认为是意外事故吗。”
傅采死在四年前一个雨天,道路积水湿滑,汽车轮胎失控高速撞向路边——确确实实是一场意外吗?
林载川有些怀疑傅采的死可能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但时间过去太久,那起案子的人证、物证现在都泯灭了,林载川只能从知情人的口中询问,傅采是否真的是意外身亡。
这么多年过去,邵慈已经可以平静接受傅采的死亡,听到林载川的话,蹙眉思索道:“不是意外的话,您的意思是,有人要杀人灭口吗?”
“我不清楚傅采的手里有没有那些人犯罪的证据,或许他知道什么。”邵慈说,“但是三年时间,那些人如果想杀他,早就动手了,没有必要等到那个时候。车辆在事后也检查过,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可能阿采也厌恶了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吧,”邵慈长长吸一口气,声音颤抖道,“死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种解脱,他终于不用再承受那些肮脏的恶意、可以自由了。”
林载川微微觉得有些怪异,但是没有说什么。
傅采去世的非常突然,以邵慈对他的在意,不可能不彻查到底。
除非他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了傅采的死因。
——他宁愿相信傅采死于一场天灾意外,也不想他被人谋害至死。
现在已经将近十二点了,外面夜空一片漆黑,而房间里的灯光雪白大亮,看起来格外耀眼。
邵慈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晃动的一丝光线上,沉静了许久,忽然轻声道:“四年了。”
“傅采离开这个世界,这是第四年了……比我们认识的时间都要长了。”
“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白天从来不敢回忆,每到夜晚,阿采总是会来,对我说很多话,但醒来的时候又记不清了。”
“有时候会幻想,人死到底会不会复生,我总是觉得……我好像还能跟他再见一面似的。”
林载川明白那样的遗憾。
虽然怀抱的感情不同,但他也曾经有一份那样虚无缥缈的期待——明明知道已经死去、却总是希望还能再见一面的好朋友。
“林队长,我很想他,一直、一直。”
邵慈肩头轻轻颤抖起来,眼泪从他的指缝流淌而下,他语不成声哽咽道:“我真的……好想他。”
这时,接待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信宿走进来,嘴里含着一根草莓味棒棒糖,看起来还有些困倦,不过看到室内气氛如此沉重的时候愣了一下,抬不起来的眼睛倏然睁大了。
他神情顿了顿,看了一眼邵慈,又看了一眼林载川,“……我是不是来的有点不凑巧。”
信宿是来喊林载川回家的——这两个人都在小黑屋里聊了三个小时了,男朋友竟然还没有把自己从办公室接走带回家的意思。
信宿在办公室里睡醒了一觉,发现林载川还没有回来,就困困唧唧地找了下来。
林载川站起来,把他拉进接待室,“马上结束了,先过来坐。”
邵慈从来没有机会跟旁人说起这些,不想说、也不敢说,好像亲手撕开一条血淋淋的伤疤,一时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信宿这会儿心情还不错,难得安慰了他一句:“不要哭嘛。”
林载川走到邵慈面前,低声道:“你在前几日的审讯过程中捏造虚假事实,经过警方调查,已经确定潘元德等人对你实施性侵的指控不成立,你的立案申请,市局会做出撤销立案处理。”
“至于傅采的案子,戴海昌、韩旭姚二人对他的侵犯,缺少实际证据,杨建章已经死亡,而潘元德的犯罪行为,就算有录像为证,但犯罪人、受害人、案发地都不在浮岫,浮岫市局没有直接管辖权,理应由当地公安机关处理。”
林载川沉静看着邵慈,轻声道:“所以这起案子最终结果如何,由你自己来决定。”
邵慈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猛然抬起头,许久才出声道:“……谢谢。”
如果市局彻查到底,以林载川的性格一定不可能将一个虚假的真相公之于众,到时候傅采的存在是无论如何都隐藏不住的。
但撤案就不同了,邵慈本来就是捏造了虚假事实,装作自己是受害人,这种情况完全可以撤销他的立案申请,但警方仍然可以以其他罪名逮捕戴海昌和韩旭姚,他们二人还涉嫌其他性犯罪。
只是潘元德那边,最后要怎么处理,就是邵慈自己的事了。
林载川已经把所有事都考虑的很周全,不会放过他们管辖范围内的犯罪分子,也不会暴露傅采的存在,把潘元德的结果最后交给邵慈来决定。
——至于他对信宿的那些龌龊心思,林载川当然也会找他算账。
说完这些,三人离开接待室,林载川准备带信宿回家了,上楼去拿行李。
信宿像是有意走慢了几步,走到邵慈的身边。
“潘元德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万死都不为过。”
信宿微微一笑道,“你只是想把他送到监狱,仅此而已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像潘元德这种人,他的人生结束不是在死亡的时候,而是完全一无所有、彻底身败名裂的那一瞬间。”信宿轻声对他道,“他最好的下场,就是从一只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公鸡变成从下水道里人人喊打的臭虫,在别人的骂名里走完一生。”
邵慈沉默看着眼前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级在前面的缘故,就算说出这种话,这个人神情看起来竟然是很温和无害的。
邵慈当然知道信宿的意思,他对潘元德痛恨至极。但是……只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就算报复也有限度,稍有一步走错就有可能被潘元德趁机翻盘。
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问:“我应该怎么做?”
邵慈的年纪比信宿大了几岁,但是这种阴谋阳谋的事,他知道自己并不如信宿擅长。
信宿微微一挑眉,露出憋了一肚子坏水的那种表情,凑过身去,刚想对他说点什么,走在前面的林载川忽然转身过来,向回看他,“要跟我一起去办公室吗?”
“来啦!”
信宿立刻站直,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将棒棒糖塞回嘴里,几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嘀嘀咕咕似的小声抱怨,“你那么久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你又要让我睡沙发,都十二点多了……”
林载川牵住他的手,“这个时间回家可以吃宵夜。”
以信宿对这个人的了解,他说的“宵夜”绝对不包括烧烤炸鸡等垃圾食品,信宿想了想:“那想喝海鲜粥。”
不过两个人离开浮岫一个多星期,家里几乎什么食材都没有了,半夜三更还要去商场买各种原材料,林载川还答应了,“嗯。”
邵慈看着二人一起上楼,站定在原地,垂下眼睫,思索着信宿方才话里的意思。
信宿下午在飞机上睡了一会儿,在办公室里又睡了几个小时,现在也不觉得太困,跟林载川一起去商场买了很多新鲜食材,回家以后站在林载川的身边,懒洋洋靠在厨房墙面上,看他收拾煮粥用的蔬菜和海鲜。
林载川手指贴在刀面上,将海参切成丁,一边问他,“潘元德,你打算怎么做?”
信宿道:“邵慈一个人未必对付的了潘元德,那就顺手帮他一把好了。”
他过去把下巴放在他的肩头,声音轻而愉快,“你知道我最喜欢做落井下石的事了。”
林载川顿了顿,微微转过头看他,“没事做的话去把米洗一下。”
这个距离有些太近了,信宿没忍住亲了他一下,然后蹲下来,从厨房下面的袋子里盛了一小壶米。
等海鲜粥熬好,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信宿差点趴在沙发上睡回去,被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馋醒了,意识还在昏睡,身体先有了动作,很自觉坐了起来。
信宿捧着碗喝完粥,原地坐了一会儿,突然说:“载川,我好像有点难过。”
“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感觉有点难过。”
信宿知道太美好的东西都会轻易破碎掉,只是看着那一地破裂的碎片,难免还是会感慨、遗憾。
不过他向来薄情,对傅采的死,最多也只是“一点难过”。
林载川轻声道:“我们不能阻止一场烟火的消逝,但夜空也还有很多永恒不灭的星星,可以照亮黑暗。”
信宿心想。
如果他的夜空有一颗永恒不灭的星星。
那就只会是林载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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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林载川的手机响了起来,是T市公安局那边的同事打电话过来,“林支队长,潘元德的妻子钟婧在得知他被刑拘的消息以后,带着律师团队过来了。”
“您看我们这边要怎么回复?”
信宿的身份特殊,最好不要暴露在潘元德的面前,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受害者”。
“让钟婧跟潘元德见一面,”林载川淡淡道,“这种事,让他自己交代最合适。”
对面的刑警一愣——让犯罪嫌疑人在妻子面前承认自己出轨、还意图强奸未遂,所以才被警察抓了,这妻子可能直接带着律师头也不回就走了。
挂了电话,信宿凑过来迷迷糊糊问他,“什么事。”
林载川轻声道:“钟婧带着律师去T市市局了。”
信宿慢慢睁开了眼。
潘元德在外面做的这些好事,钟婧很有可能完全不知情,他不敢让钟婧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