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说了。”钟言的手从被子里伸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秦翎睁大眼睛,赶紧点了点头,不说,不说,小言不让说就不提了。
可不说也不行,秦翎还是慢慢将钟言的手拿下来,握在手里:“既然我们已经圆房,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谁和你真正夫妻了,读书人一点都不老实。”钟言低着头嘀咕,昨夜自己还偷偷去浴房洗身子呢,都怪他。
秦翎也脸红,也低头,两人额头相抵,比被子上那对儿手绣的鸳鸯还要恩爱,任谁看了都得称赞一句这才是年少夫妻。时光慢慢地过,床帐里仿佛才是真正的他们,钟言心满意足,哪怕明知道起了床又要去面对大风大浪,可他仍旧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他感觉自己要被秦翎惯坏了,居然留恋了人间烟火。
就这样静处了一炷香,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钟言调皮些,秦翎则腼腆。
“你别这样笑我,我已经不知该怎样开口了。”秦翎抿了下嘴,“昨日你说圆房后有件重要大事,是不是……又有什么鬼来找我了?”
想要逃避的事被拎到面前,该面对还是要面对,钟言不情不愿地收起了笑。“嗯……差不多,但这回的难以对付,我找的那位高人也不能及时赶到,所以……”
高人就在眼前,可秦翎装作不懂:“所以什么?你说便是,我信你。”
钟言憋了一口气,这话他自己都说不出口了,他们的甜蜜温存才刚刚开始,就要短暂分别一冬。“所以,需要你再多睡睡……”
“再多睡睡?”秦翎其实已经猜到了,只是心疼他一个人出去御敌,而自己身为夫君却躺在床上,什么都不为他做。
“嗯……或许睡一冬就好,来年春暖花开,高人也将鬼怪铲除了。”钟言刚说完就心酸,阴兵就不能放过他们小夫妻吗?
“一冬……这回居然这样久。”秦翎干脆用双手握住了钟言的双手,提前给他定心,“那你呢?我不怕睡一冬,我只是难过这两个月不能与你朝夕相处,担心你在外面受人欺负。”
这同意的未免太过痛快,导致钟言甚至怀疑只要是自己说出来的事,他都会同意。“我……我在外头不会受人欺负,再说,我还有一位兄长,还有娘家。你睡着的这些时日我会派人去找高人,你放心,事情解决了你就醒来,我们还要看竹子冒笋呢。”
秦翎心里很不好受,毕竟家里家外的事情太多了。他头一次觉着生在大家也没什么好的,小言在外斩妖除魔,在内上有公婆,下有自己的弟妹要应付。
“只是两个月。”钟言心里也没有底,谁能知道两个月之后会如何呢?万一秦翎醒不过来怎么办?
“只是两个月,和你我往后的一生一世相比并不算很长。”秦翎反过来劝他,“等我睡着,你就和外头的人说,是我身子不好,每日醒来的时辰太短。但万万不能说我一直不醒,若是别人知道了会欺负你家中无人。”
一大早的,钟言又快要被他惹哭了。
“假孕这事你看着办,四个多月的肚子……在腰里放个小枕头,或许能瞒得过。”秦翎抓紧最后的时刻帮他想法子,“我不在的时候,小妹就靠你了。我爹那边你不用去应付,我这一睡他必定不会再提休妻之事。”
钟言低下头,将吸鼻子的声音藏进被窝里。
“别哭。”可秦翎还是听到他哭了,用细瘦的手指给他抹掉了眼泪。怪不得昨夜小言急着圆房,原来是这样重大的分离。
“谁哭了?”钟言还不承认。
“我不在,你要好好吃饭,别饿着肚子,等我醒了,咱们去看春暖花开。”秦翎笑了笑,不想让他看着自己难过,没想到自己这样一笑,他哭得更厉害。
“别哭了,再哭我该不舍得睡了。”秦翎只好绞尽脑汁去逗他,可是收效甚微,“别哭……当心哭坏眼睛。说起来还有一件事,不知你能否答应我。”
钟言嗓子发苦:“你说。”
秦翎趁热打铁:“等我醒来,你能否将这些事的真相都告诉我,我不是傻子,我知道床有问题,也知道水鬼的事必定有所隐情。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在作怪,否则咱们院里的大丫鬟不会无缘无故丢了,又莫名其妙地回来。小言,你若视我为夫君就告诉我吧,我不会害怕,你我一同承担。”
钟言被他问得心尖发颤,没想到他居然有所感知。“好,等你醒来,我慢慢地说给你听。你别怕,我等你。”
有了他这句话,秦翎终于放下一颗心来,两人再一次抱住对方,谁也不愿开启新的一天。
等起床后,钟言才发觉小翠和元墨早就醒了,俩人坐在门槛儿上喂鸡,好像窃窃私语。他猜测这两个小东西在夜里一定听到什么了,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而这一天早上,他也没有去给秦翎做饭,而是让他喝茶。
要睡这么久,肚子里积食可不好受,钟言在做最后的准备,而秦翎也在做最后的准备,在这一上午当中去看了小妹和三弟,自然,也去给秦守业和何清涟请安。等到中午回了院落,他将小翠和元墨叫到跟前来,提醒他们,过年前后要好好照料少奶奶,绝不能让他孤单了。
元墨和小翠虽然点头了,可心里很是不解,少爷这话说得像是要出远门,可是他哪里都不去啊。
可到了傍晚,秦翎晕倒昏睡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秦宅,上至老爷夫人,下至丫头小厮,全部都知道了。这下可算是引起了秦家的轩然大波,谁也没想到本已康复的大少爷竟然再次昏到,秦守业连忙请来许郎中,钟言站在床边,看着师兄给秦翎诊脉,还好提前将郎中换成了自己人。
自然,最后诊脉的结果是”体虚乏力,困顿不堪”,需要好好调理。许郎中都这样说了,秦守业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先把休妻之事按下不提,再做打算。
只是苦了钟言,白日里还和自己说笑的人,这会儿在那黑相公的熏香下沉沉睡着,完全没有了回应。
陈竹白放心不下师弟,夜里偷偷来了一趟秦宅,听钟言将这些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戳着钟言的脑门儿埋怨:“你啊你,真要为一个男人和老天过不去?”
“天罚下来我认了,我不想他死。”钟言看着床上的人,眼里流露出十足的不舍。忽然他被陈竹白拉到了烛光下头,烛光打在脸上,一下子照出他眼尾的泪花。
“你和他……莫非你和他已经……”陈竹白心里有所感应,“你真的……”
钟言知道他在问什么,便点了点头:“你都把东西给我了,不就是圆房用的。”
“我是给你了,但我没叫你真的用啊,等一下,是谁用了?”陈竹白居然觉出不对,“你,还是他?”
钟言挠了挠下巴,天啊,莫非师兄给自己油膏,是让自己给秦翎用上?
“你不会用在自己身上了吧?”陈竹白像是一个即将昏厥的人。
“那你的信也没写清楚啊,你只写了如何用,我当然会代入自己,你要是说给秦翎……”钟言看了看下面,“师兄,天阉能人道吗?”
“你啊,你啊。”陈竹白什么都不说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拉着钟言缓缓地坐下,又心急又心疼,“疼不疼了?难不难受?”
钟言瘪了瘪嘴,这才受了委屈似的说:“我疼。”
“唉……自打你和他在一起,我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陈竹白也不怪他了,只怪自己没防范好,如今是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再让师弟离开秦家是必定不能了。他再看向床上睡熟的秦翎,只希望他对师弟能够一心一意,别辜负师弟的这份情。
“那你这会儿让他熟睡,又是怎么回事?”陈竹白将师弟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哄着他。
钟言小声地说:“清慧那和尚说的。”
“清慧?他为何要帮你们?”陈竹白同样不解。
“我也不懂,但我如今没有法子,只能信他一回。”钟言慢步坐回床边,帮秦翎盖了盖被子,“师兄,你瞧他睡得多好看,不过我们约好了,春暖花开他就醒来。”
陈竹白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回复师弟,只是忽然一阵后怕,这样浓烈的爱意,若秦翎真的没了,师弟该怎么办啊?
就这样,秦家大公子再次病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成为了街头小巷人人口中的新奇故事。大多数人都是看热闹的心,也有人斩钉截铁地预测着秦家挂白的日子。也有一些人则心疼秦家的那笔银两,还以为娶妻冲喜这事能成,没想到,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陈竹白坐在客栈里喝茶,听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谈论,竟然没听到过一星半点有关秦家少奶奶有身孕的事,看来秦守业的心思已经将歹毒二字摆在了明面上,若儿子死了,他不会认下这个孙辈。若儿子没死,他仍是打算去母留子,不愿意叫外人知道。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钟言倒是安安静静,落得了自在。秦翎这一“病倒”,等着杀他的人暂时都没了动静,只盼着他自然咽气。秦守业每日都派朱禹来探望大少爷,他只是和朱禹说秦翎在夜间偶尔会醒,只是清醒的时辰不多。
三弟和小妹日日都来,怕他这个长嫂孤单,两个人想方设法给他带好玩儿的玩意儿,只是钟言怎么都笑不出来,竟然连假笑都懒得装。
秦烁也来过,但他没太大的功夫去关心兄长,毕竟他的婚事也迫在眉睫了。等到大年初一,伴随着欢天喜地的吹奏声,一顶正红气派的大花轿由六人抬进秦家,二少爷正式成为了有家室的男子。这场婚事和钟言那场可有着天差地别的区别,单单是喜宴就摆了三天,宴请八方来客,而秦翎这一头,竟然无人问津了。
再想到自己那日,钟言只是心疼秦翎。他们的婚事就像一道催命符,像有人盼着他早死。
这真是一个无聊的冬天,钟言连院都懒得出,白日里就看着四个大丫鬟和元墨翠儿玩闹,晚上就坐在秦翎的椅子上练字。屉子里满满当当都是秦翎为他准备好的字帖和纸笔,钟言心里想着那人,眼里就只有他的字,便拓着他的字迹来模仿,争取让自己的字更像些。
但院里也并不总是平静,钟言每日夜里给秦翎喂一次粥水,总能听到外头有踩高跷的动静。
咯噔,咯噔,咯噔……就走在秦家的石板路上。
鬼走路有鬼的声音,像搓揉薄脆的纸张,而踩高跷的声音便是阴兵来了。它们上不见天,下不挨着地,打着伞,踩高跷,行走于人间,寻找该走而不走的人。只是秦翎如今气息微弱,它们便寻不到了,只会被大棺材里的替身尸引走。
真能这么轻易就引走吗?钟言这是头一回和阴兵打交道,他想弄明白这点,就如同他一直想搞清楚清慧为何让秦翎睡过去。
格外漫长的冬季慢慢地过去,煎熬着钟言。在黑相公的熏香下秦翎睡得很安稳,也没怎么见痩。钟言每日帮他擦洗、梳头,晚上抱着他一起睡,在他耳边讲今日又做了些什么,而秦翎只是静静地听着,从未有过答复,像要一睡不醒。
终于,到了立春的这天。
钟言将黑相公收了起来,换了一身崭新漂亮的衣裳,欢天喜地地做了一桌好饭菜。他坐在秦翎的床边等啊等,可是等到日头西沉,饭菜凉透,秦翎还是没有醒。他有些着急了,赶紧命人请许郎中来,陈竹白装扮的郎中很快赶到,摸了一把脉象,最后只说出四个字:“阳毒攻心。”
钟言一愣,他差点忘了秦翎身子里还有阳毒。等师兄走后他立刻割腕取血,连同烈酒一起喂进秦翎的口中,然后每日都重复着,盼着他连同春日的生机一同到来。
那一夜,钟言院外的高跷声格外清晰。
十五日后,到了雨水这天。
斗转星移,这天下了今年初春的头一场小雨,钟言也是在这一天将金簪子扎进了心窝,给秦翎取了心头血。
又过十五日,惊蛰这天到了。
屋里已经不点沉香了,没了秦翎,钟言觉着再好的香都不好闻。天刚亮没多久,小翠拿着针线盒进来:“少奶奶您要的金线来了。”
“放下吧。”钟言坐在床边,朝她招了招手,“你再教我缝个花样,我想再做一个香囊。”
“您这香囊已经够好的了,拿出去卖都不少钱呢!”小翠感叹少奶奶的针线手艺学得飞快。钟言却还不满意,翠儿只是夸他,其实并没有多好,秦瑶送给他的那个香囊才叫精致,当真是人外有人。
“对了,元墨呢?一早上没瞧见他。”钟言好奇地问。
“他啊。”小翠捂着嘴笑,“他非说过了年要长高,今日打算正经剪个大些的纸身子替换上,往后也可以给您多多帮衬。不知道他打算长多高……”
话音未落,一只大脚迈进门槛儿,钟言抬眼一瞧,元墨“顶天立地”地进来了,脑瓜子磕在房梁上。
“诶呦,好疼……少奶奶好!”可一开口,还是童声。
“你吓唬谁呢?”钟言哭笑不得。
高大的元墨低头看着他们:“没吓唬谁啊,过年要长高,我可以和外头的人说,我是一下子长太高了。”
“你快回去换一个吧,这么高一会儿吓着春枝她们。”钟言无奈至极,“再说,谁能一年长成这样?你就算拼了命地吃饭,一百年也长不了这样高。快换回去,长半头高就差不多了,再说太高了会吓着你们少爷。”
如今钟言的肚子上藏了一个小枕头,看着像怀胎四月,微微显现孕肚的女子。他说着话如此自然,仿佛下一刻秦翎就醒。元墨听话,赶紧回去重新剪纸身子,小翠则准备去给泥鳅换水,两个人都为大少爷担心,为少奶奶心疼。
不是说过了冬就会醒吗?小翠心里打鼓,黑相公也停了,阴血酒也喝了,照理说马上就该醒啊,大少爷可千万不能有事。想着想着,小翠碰了下乌龟的大缸,一下子叫了出来:“少奶奶少奶奶!这龟醒了!”
“龟会冬眠,冬天一冷它们就睡。”钟言低着头绣花,“今日是惊蛰,它必定会醒。”
“这是为何啊?”小翠用手逗了逗那只大龟,大龟费劲儿地爬上了石头,刚刚苏醒的它还来不及睁眼。
“不为何,只因为是惊蛰啊。”钟言微微笑着,“惊蛰这日是兽鸟鱼虫复苏的日子,沉静了一个冬日,到了这天会全部醒来。若今天下雨,还能见着睡醒的蛇,惊空的鸟儿,还有藏在土里的大蚯蚓,都能出来。”
此时此刻,外头阴沉沉的天就像提前说好一般,打了个白闪,紧接着一个响雷,轰隆隆的春雷来了。
钟言放下绣花针,看向了即将下雨的天,忽然身边有什么一碰,他低头一瞧,竟然是秦翎的手。
秦翎的手指在动。
或许是想了太多次这人醒来是什么情形,真到了这一刻钟言反而没动静了。他傻傻地看着那手指在动,然后那人胸口的起伏开始加大,最后秦翎的眼皮抖了两下,如美梦般地睁开了。
等睁开之后,钟言才发觉方才发生了什么。秦翎真的醒来了,和惊蛰的雨水一起,如约而至。
秦翎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他好像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但马上就想起自己和小言的约定了。再开口,声音是异常的沙哑:“咱们的笋……长出来了么?”
钟言愣愣地看着他,点了下头,丢掉了绣花针的他立马趴在了秦翎的身上,用他胸口的衣襟擦着想要流泪的双眸。
“病秧子,我总想着你醒,盼你起来,可你总不醒。”钟言后悔死了,后悔今日没换好看的衣裳,也没做好吃的饭菜。
秦翎也没想到一睁眼就到了这日,好在小言没怎么消瘦,否则要担心坏了。“别哭,哭多了眼睛疼。一会儿……咱们去看看新长出来的笋,还有今年的春暖花开。”
“嗯。”钟言又点了下头,这才发觉心口的那块大石落了地,悬了一整个冬天,悬得他日日夜夜急如火烧。他赶紧去抓秦翎的手,看着他的手指和自己的手指相碰,反复去确认这个人已经醒来了,又掐了掐面颊,确认这不是梦境。
好疼!钟言这一下手劲儿大,估计会把脸蛋掐肿。确定真的不是梦境他才重新趴回秦翎胸膛,这一冬天他太累了,现在好想睡觉。
睡吧,睡醒了就和秦翎去外头看笋,看花,看鸟儿。钟言带着笑容睡着了,没忘记拉着秦翎的手,好似这个梦都是甜蜜的,比张开一直没寻来的白蜜还要香甜。
再一睁眼,钟言差点儿从床上弹起来,外头下着大雨,看这屋里的装饰应当是回到了609。
白芷和王大涛在外面说着什么,两个人有商有量的,蒋天赐好像在训弟弟,欧阳廿低着头不吭声。钟言这才想起这栋楼里的怪事都已经解决了,楼官儿也找出来了,再一垂眸,忽然发现一个小纸人坐在自己的胸口上,沉沉地睡着。
小纸人的颜文字表情闭着眼睛,像是疲累坏了,只不过纸人靠着一朵红色的牵牛花,牵牛花比它的上半身还要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