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摇摇头:“是癌症,而且已经中期了,目前我们没有什么彻底治愈的办法。”
希金斯脑袋一蒙,他本来只是觉得维恩的话太巧了,来医院图个安心,可没想到完全和维恩说的一样。
维恩还说什么来着?
伯爵夫人腿一软靠在椅子上,哭了起来,希金斯突然张口:“手术切掉呢?”
维恩还说了什么来着?
医生有些手足无措地回答:“这,这我不知道,会死人的吧?”最靠近的仆人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泣。
维恩还说了什么来着?
他拉着自己的手,从昏暗的船舱走到明媚的阳光时说了什么?
胃,胃癌……
希金斯倒退一步,避开想要扶着他的仆人,打开办公室的门冲了出去,和办公室里的整洁安静不同,候诊的走道里有老有少,全是叹息与眼泪,偶尔爆发一阵哭喊。希金斯跑过,好像跑过了人短暂的一生。
“这位患者,请不要在医院里奔跑!”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紧接着希金斯的手就被一把拉住。
胃,胃癌……希金斯转过身,漂亮的眼里全是破碎与迷茫:“谢恩贝尔……”
戴着眼镜的年轻医生愣了一下,浅蓝色的眼睛里全是迷惑,缓缓开口:
“Oui?”
第49章 维恩(四十九)
入夜了, 几个小孩还缠着安塞尔讲故事,珀莉催了几次,都没有用。
还是洗完碗的维恩举着烛台过来, 每人屁股上轻轻来了一下, 才把他们赶出去。
“小家伙们精力旺盛, 够烦的。每天催他们睡觉和上战场一样, 也不知道姐姐之前是怎么带的……”维恩把烛台放在桌上, 嘴上抱怨着, 可眉眼都带着幸福的笑意。
“我给你添麻烦了。”安塞尔有些抱歉, 他没想到这里洗个澡也要一趟又一趟地烧水。
“麻烦算不上,但是这里比较冷,我真担心您会冻着。”维恩忧心忡忡地翻出皮袋, 往里面注着热水。然后仔细检查了一下不漏水之后, 从床尾塞进被子里,放到安塞尔的脚边。
“我哪有那么脆弱?”安塞尔笑了, 他说的是实话, 格斗骑马射箭他都做得不错,身体健康, 却天天被维恩像看小孩一样管着。
您最好是……维恩在心里吐槽, 上一世的记忆太根深蒂固,他总是觉得安塞尔静下来的时候病怏怏的。他叹了一口气:“我都不知道说您什么好。庄园的床又舒服又大, 你偏要住到这个地方来……”
晚饭后珀莉随口客气了一下要不要住在这里,一向懂进退的安塞尔竟然笑着答应了。
维恩的埋怨, 安塞尔当作没有听到, 转移话题:“姐姐姐夫对你真好, 你几个月才回来一次,他们还给你留了屋子和床。” 维恩闭上喋喋不休的嘴巴, 眼神里闪过柔情,轻轻地嗯了一声,一屁股坐在铺好的地铺上。
“……我只是觉得你在家更放松自在一点,没有那么多的拘谨与礼仪,我想多和这样的你接触一会。”安塞尔也知道自己做的不是特别合适,坦诚地开口。
维恩的心软软的,有一点动摇,结结巴巴地回道:“毕竟,在这个家里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嘛。”他说着有些得意,好像为两者角色终于互换感到高兴。
安塞尔也露出温柔的笑容:“哪有主人睡地板上的……”他犹豫了一会,用手轻轻拍了拍床,试探着开口:“要不要……上来一起睡?”
维恩脸慢慢变红,从头到脚麻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为在家里还是怎么,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
“不,不要了吧……床有点小……”维恩嗫嚅道,眼神却亮晶晶地看着安塞尔的嘴唇,带着渴望与热切。
“好吧。”安塞尔似乎真的被说服了,点点头,侧身吹灭床头的蜡烛,“那晚安。”
本来维恩有些恍惚地借着烛火凝视着安塞尔温润柔和的脸庞,突然之间,光亮消失,黑暗降临,他反应不过来,呆愣地坐在原地,听着安塞尔钻进被子里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和渐渐放缓的呼吸声。
是故意的吧,这次?被无视的维恩眨眨眼睛,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和床边篮子里昂着头的珍珠大眼瞪小眼。
星光被周围的房子挡住,照不进房间,依稀能听到外面行人走动,鸟鸣犬吠的声音。
“少爷,您睡了吗?”过了好一会,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维恩还是忍不住趴到安塞尔床边,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下面,用气音轻轻地问。
“还没有,怎么了?”安塞尔含糊地回应,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维恩蓬松的头发。因为刚洗过的原因,他的头发没有平日里那么卷,此时顺顺的,耷拉在额前,安塞尔一拍,碎发倒着扎得维恩半眯着眼睛。
维恩神色苦恼,任由他摸着,绞尽脑汁憋出来一句:“您,您还冷吗?”
一片安静之中,维恩好像听见安塞尔一声轻笑,又好像没有。他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着。
安塞尔向里挪了挪位置,声音还带着要睡不睡的困倦:“冷。”
维恩赶紧爬起来,掸了掸膝盖上的灰,轻轻握住安塞尔冰凉的指尖:“那,那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安塞尔微微用力拉了他一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闭上嘴巴,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个角,钻了进去。
维恩说得没错,这个床实在是太小了,两个身高相仿的人睡在上面根本平躺不开。维恩侧过身,正好看见安塞尔也侧过来面对着他,黑暗反而将对方眼里的光衬得更加动人。
维恩倒是没忘记方才找的借口,伸手把他抱在怀里,手脚相贴。安塞尔好像困极了,也没有说话,头埋在维恩胸口,手心却越来越热,甚至有些汗湿。
“您的心跳好快……”维恩手搂在他的后背上,贴到耳边压低声音开口,安塞尔的睫毛颤了几下,像羽毛一样划过维恩胸前的皮肤。 维恩突然开心起来,笑着低头亲了亲安塞尔的头发,然后抱得更紧,自言自语道:“我的心跳也好快……”
安塞尔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一下,维恩体贴地拢起他贴在脖子上的长发,略带粗糙的指腹擦过他的颈侧。
“什么时候回来?”安塞尔低声问道。
“您都来了,我自然是跟您回去。”
安塞尔沉默了一会,斟酌着开口:“其实,我也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去,还是因为金的事对吗?”
这种时刻听见那个名字,维恩的眼睛一下暗了。见他没否认,安塞尔宽慰道:“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都知道和你没关系,不会有人说你的闲话,他家属那里我也处理过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事实上就是和我有关系。维恩苦笑了一下,指尖开始慢慢变凉。
“我不是因为这个。”安塞尔还想继续说,却被维恩打断。维恩咽了一口口水,将额头贴在安塞尔的肩膀上,不敢看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您发现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我有很多缺点,很多阴暗面,甚至我是一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坏种。您还会……还会这样爱我吗?”
这段自白接在刚刚的话题后面听起来真的很不妙,安塞尔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维恩的声音实在是太过悲伤颤抖。
“我从来没有寄希望于一个人是完美的,我也不是因为渴求你的完美才爱你。”安塞尔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轻柔又有力量。“所以告诉我你的阴暗面,我现在就想知道。”
维恩张了几次嘴,似乎有万千话语想要倾诉,最后却变成一句含糊不清的梦呓:“……好困哦,睡吧……”
安塞尔心里一空。
维恩装作睡着似的,呼吸变得平稳舒缓,但内心惊涛骇浪一般。
他没有办法,难道他要告诉安塞尔他在贫困的时候,将身体出卖给了金钱,在寂寞的时候,将灵魂出卖给了欲望?
苦难的遭遇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做错事的理由,如果把安塞尔放在同样的境地,他也绝不会变得和维恩一样。有的人因为贫穷变得卑鄙无耻,有的人却立足窘迫愈发超凡脱俗。
这就是事实。
送安塞尔上了马车,维恩松开手就要下去,安塞尔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胳膊:“什么意思?”
“您先回去嘛。”维恩笑嘻嘻地覆上他的手背,掌心的温热隔着薄薄的手套传到安塞尔身上:“我等三个小家伙起床了,就回去。”
“你不是不想和我待在一个空间里吧,嗯?”安塞尔垂着眼睛,有些冷淡。
“怎么会,您不要多想……”维恩温柔地凑上去,在马车帷帘遮挡下给了一个缱绻的吻。
等马车慢慢驶离这处街道,维恩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他转身回到客厅坐了好久,终于还是开口对珀莉道:“姐,我准备在城里买个房子。”
“我们家哪有钱买房子?”珀莉手上拿着抹布擦着桌子。 “我攒了点,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维恩弯起眼睛,双手撑在桌上,歪着头:“你就说你想不想嘛!不租房子了,从这个见鬼的野外,搬到城市里去,买个属于自己的家,买新家具,要一个独立的厨房,三个孩子也可以就近上学认字,怎么样?”
“维维。”珀莉的神色变得很凝重:“你不要把钱都花在我们身上,你留着自己成家用啊。”
“我成什么家……”维恩笑了笑,端起水杯想要喝一口。
珀莉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过来,从他手上把水杯抢下来,用力放在桌上。维恩愣了一下,就被架住胳肢窝拽了起来。
“哎,我还没喝……”
“别喝了。”珀莉气呼呼地把他拖到门口:“你赶紧滚回庄园去!别回来了,多大的人了,还满嘴胡话。”
她一推他的背,将他推出门去,然后“砰”地将铁栏门关上。
“哪句是胡话?我不成家,还是要买房子?”维恩不甘心地攥住门上的防盗栏杆,睫毛湿润,手从缝隙之中伸进去,想要从里面打开锁。
珀莉一把抓起旁边的扫帚,维恩怕她打自己的手,连忙缩回去,嘴里急急嚷着:“你不能用扫帚打我,我会倒霉的!”
“我才不管你成不成家,结不结婚!”珀莉打也不是,不打又气得慌:“我只要你老了之后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就可以。”
维恩鼻子一酸。
“你都要二十岁了,钱全花在我们身上,自己连件好衣服都没有。现在姐夫有工作了,孩子也长大一点了,已经够了。再带着我们这样的拖油瓶,还有哪家的好人愿意跟你?就算愿意,你这不也是害人家吗?”珀莉本来想说好姑娘,突然卡了一下,改成了好人,因为她的弟弟现在看来并不太直。
维恩没听出来,冷静地开口:“姐,那我问你,三年前你一个人去隔壁城市打工,一年之后才回来,你说是钱丢了不敢回来,其实当时你是想跑的吧。”
珀莉瞠目结舌,脸色苍白。
“为什么,你为什么又回这个穷地方来了?”维恩冷酷地追问。
“这是我的家啊!”珀莉想也不想就答道。
“这也是我的家。”维恩点点头,眼神坚定。
第50章 维恩(五十)
维恩回到庄园, 刚想去书房报道,就被管家喊住,说是少爷让他去一号仓库取些墨水回来。
“现在吗?”维恩有些疑惑。
得到肯定回答之后, 维恩没多说什么, 转身出去。
想要去一号仓库, 不得不经过草料仓库, 维恩叹了口气, 脑海里又浮现烧焦的墙壁与窒息的人脸。他不明白安塞尔这么做的目的, 难道这个细心的男人会考虑不到他畏惧那里吗?
他惴惴不安地走着, 风从那个方向吹过来,他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生怕嗅到当时几天不散的焦炭味。可是没有, 清凉的风吹起他的发丝, 顺带送来了粉尘,油漆的气味, 夹杂着工人们的对话声与劳作声。延擅婷
维恩意识到了什么, 快步跑了过去。
和那天一样,他穿过一片树林, 然后猛地抬头。
原先仓库的位置空无一物, 烧毁的地皮已经重新种上了绿草,不远处一间全新的仓库已经建立, 工人们围着它正在刷着漆。
白色的油漆覆盖性极强,涂到褐色的砖石上, 轻轻一下拉, 就是一道长长的纯白, 几下便将一面墙壁粉刷完成。
他好像明白,安塞尔叫他来这里的原因了。
正愣神间, 风突然转向,呼啸着从维恩的背后吹向前方。维恩静静地看着粉刷作业,风吹得他的短袖鼓起,头发飞舞,刺鼻的油漆味迅速远离。
他有一种错觉,这阵狂风似乎把那天染上他灵魂的烟气灰烬都吹干净了。 “你打算买房子?”安塞尔缓缓放下书房的百叶帘,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投下一道道迷离的光亮。
这两天维恩一进书房都抱着中介的名录,对着笔记本写写画画,半点不避他的。
“是,是的。”维恩连忙掏出笔记本递过去:“我正好拿不定主意,少爷,您帮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