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庄园出现了很多老鼠,莫名其妙地死在各个地方,不少仆人都接触到了,我担心……”
维恩不只是担心,事实上他心急如焚,他可太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前世就是因为大家都没注意到这个微小的征兆,一路放任,最后才收不了场,损失惨重。
“或许只是冬天食物不足,它们从地下爬出来了,要知道地底下可是它们的王国。”中年男人笑道,语气轻松地耸耸肩,不以为然:“这个冬天看来要很寒冷了。”
安塞尔瞥了他一眼,眼里没有什么情绪,甚至没有开口接话,只是转头对维恩轻声嘱托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晚一些的时候说。”
“好。”维恩猜测他在谈什么重要的事,只好按捺下心里的不安,手指攥着袖口的花边:“那,我去找华先生烧热水把宅子消遍毒吧,再去买点灭鼠剂。”
安塞尔刚要点头,突然听到旁边传来嗤笑的一声:“果然,我来这里的时候听说,你们庄园一直都在烧开水喝,原来是真的啊?”
这确实是真的,重生以来,他就一直烧开水喝,在维恩和安塞尔关系亲近之后,没有多久维恩便主张整个庄园都应该饮用烧开的水。
威廉来做客的时候,有些疑惑,庄园应该是有独立水源的,为什么要费这个力气,还觉得水若是烧开了便会失掉本来的价值,失掉里面的矿物质,当维恩用自己的理解给他科普之后,威廉表面上还是很不屑:“喝水?水里有病菌,那就喝啤酒、红酒或者牛奶,难道好好的人还会渴死吗?”
确实,这个时代的水质不干净,大多用啤酒代替白水作为解渴的东西,若是条件好一点,就会喝牛奶。
“如果你希望做什么事的时候,搭档都醉熏熏的话……”安塞尔喝着开水煮的茶,慢条斯理地开口。威廉想反驳啤酒才多少度数,一回头正好对上安塞尔坦诚的眼神,一时语塞,他面前这个还真是酒量差得不行。 威廉虽然嘴上倔强,但还是非常听劝的,回去之后不仅自己烧开水喝,还在之后的几次宴会上大肆推荐,为此引来了一些嘲笑,然而他却一点也不尴尬,转头号称这是医学最新研究,还真有些医生为他背书。
这个中年男人显然也是反驳的人之一,维恩见他语气嘲讽,心下也是有些不舒服,但是他看了眼站立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安塞尔,什么也没有说,转头就要出去。
“我家里也有不少老鼠,但是我家的猫争气,把他们捉了个干净,我看你们庄园也养了只猫,怎么,它不捉老鼠吗?”中年男子的话语透着浓浓的优越感,维恩实在听不下去,转过身,压低声音开口道:“如果我是您,先生,就不会以此得意,我会把猫教训一顿,然后把她叼来的老鼠全部扔掉,再把家里里里外外消毒一遍。我希望您不要因为一时想差,搭上整个宅子里所有仆人的健康。”
“您是什么意思?”中年男子有些被冒犯到,皱起眉头,面露不悦。
维恩现在还是顶着安塞尔表弟,艾姆霍兹家的表少爷的名头,才没有在怕的,直言不讳道:“这不只是老鼠生病,我听说雾都诚里也出现了一些发热的病人……”
这是他瞎说的,这段时间,他根本没有空闲出庄园。但是中年男人脸色一变,神情阴沉下去。维恩知道自己猜对了,微微扬起下巴:“或许最差的情况已经发生了,阁下的宅子里不会已经出现不明症状发热的病人了吧?”
“维恩。”安塞尔突然出声打断了维恩的话,“你先出去。”
“为什么?”维恩有些上头,“非要我直说吗?你们不觉得现在这个情况很像书里记载的鼠……”
“维恩!”安塞尔提高了声音,眼神全是无奈,微不可见地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这是不可以提及的。”
维恩皱起眉头,弄不懂其中的圈圈绕绕,自知失言,赶紧打住话题。
中年男人冷冷开口,身上的寒气几乎要将周围空气冰冻:“你要说什么?鼠疫。”
安塞尔叹了一口气,稍稍上前一步,以维护的姿态挡在维恩与男人之间。
男人摊开手,以一种不可质疑的冷硬语气说到:“瘟疫,已经从温带国家绝迹了。”
维恩脸涨得通红,觉得他的迂腐顽固简直不可理喻。
“最近确实有几艘亚热带的船只停靠港口……”安塞尔突然开口,一转身,彻底挡在维恩面前,瞬间就变成他与男人对峙的局面。
“您又是什么意思,艾姆霍兹准男爵?你也支持你表弟的话吗?”男人叉起腰,语气已经很不友善。维恩突然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眼熟了,当年他跟着希金斯伯爵在鼠疫大爆发前想要离开雾都时,就是这个男人接见了他们并且给他们放行的。
难怪他会对这个话题反应如此之大,原来这就是他所负责的事项,若是真爆发鼠疫,恐怕第一个被开刀的就是他。
“所以你明知道……”维恩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的,不敢相信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还会如此心黑,“城里出现病例你也是第一个知道的……”
所以他明知道,但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都选择拖延,都选择隐瞒,或许过不了多久,舆论就会被引导到鼠害上面,大家不知道这些病鼠带来的病害,只知道鼠群泛滥成灾。
毕竟,老鼠死在街上,众目睽睽,而人死在房间里,鲜有人知。
中年男子见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得意地整理了一下西装,阴阳怪气:“说话要讲证据啊,小少爷。奥对,你连说话都不清楚,这么要求你是不是太高了?”
维恩心猛地一沉,耳朵红得要滴出血。哪怕他已经改正得很好了,偶尔露出的一些笨拙,依旧会被这群刻薄的贵族揪着嘲笑。他总是在刚刚走出自卑的小房间时,又被猛烈的一拳锤回去。
“马尔科里斯秘书长,我有些后悔邀请你来庄园了。”
安塞尔的手杖猛地点地,发出一声脆响,语气带着隐隐的怒气:“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在我看来,就算是话说得不够清晰,也比随意地侮辱别人强很多。”
安塞尔很少做出情感倾向这么明显的发言,维恩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知道他生气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其他人那样表情扭曲抑或是还像平常那样庄重严肃。
可以说前世加今生认识十几年,安塞尔信奉的信条都是:不要为了他人的愚蠢愤怒,否则人的一生所有美好时刻都会在怒火中化为灰烬。
马尔科里斯嘴唇抿成一条线,戴上帽子,沉默着走出书房。
安塞尔摇摇头,目送他离开,然后看向愣在原地低着头,好像做错事的珍珠一样的维恩,笑着招招手:“还愣着干什么?去找华先生啊,宅子这么大,不加快速度的话,晚饭之前就做不完了。”
维恩走过去抱住他,有点委屈地将头埋在他的颈间:“我是不是让你有些丢脸……”
安塞尔一把揪住他的后颈,在他嘴角亲了一下:“不准缩回去。”
维恩脸上浮现一缕疑惑。
“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不是说自己做的梦可以预知未来吗?我有的时候会在想你是不是其实是先知,像神话里的摩西那样,是被派下凡间拯救我们的。”安塞尔搂着他的脖子不松手,脸贴着脸,长长的睫毛贴在皮肤上,热热的,刺刺的,好像维恩砰砰直跳的心。
“您相信吗?我的梦……”维恩颤颤地开口,他重生以来向身边的朋友发出过很多次似是而非的警告,在编出做梦的谎话之后也尝试着对卡罗、姐姐他们说过,只是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只有安塞尔,明明是所有人中最不可能相信的,偏偏相信了自己。 “我相信啊。”安塞尔点点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含着盈盈如水的温柔和孩子般天真地信任。
维恩说不出话来,只能更紧地将他搂进怀里。
吃完晚饭,累了一天的维恩坐在长椅上,仰头看着天空,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红豆派递过来。
维恩转头只见之前那个少年穿着庄园的制服,白色衬衫加上黑色西装裤,虽然还是那么消瘦,但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维恩接过红豆派,饶有兴趣地看着十二三岁的少年亨利毫不怕生地坐在他的旁边。
维恩对他十分好奇,那天亨利的突然造访,让夫人紧张得把威廉都赶了回去,维恩正等着看艾姆霍兹男爵的灵魂从墓地中带来了什么消息,却没想到寄来的信件非常普通,和卡斯迈伯爵之前寄过来的别无二致,只是在末尾补充了一句,让庄园好好照顾送信的孩子。
这种没头没脑的要求,也难怪庄园里会传出私生子这种风言风语。夫人没有反对,安塞尔也没有别的意见,将他收留下来,就像之前十岁的维恩一样,挂个职位,却不干什么重事。
亨利坐得很直,双腿并拢垂下,看上去非常拘谨,半点没有少年无忧无虑的快乐摸样。
维恩笑着向后一仰,揽着少年的肩膀一起靠在长椅背上,然后晃起双腿。亨利靠在他的怀里,没有着地的腿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睛,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一般地跟着摇晃起来。
红豆派甜甜糯糯的,就像少年此时的心情。
“我很喜欢庄园的主人,也很喜欢你。”亨利突然开口,搓着手上沾着的糖浆,声音甜甜的。“你们好温柔,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维恩摸摸他的头,他敏锐地察觉到亨利和一般的小孩不一样,他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但维恩对这种感觉很熟悉,就是那种大脑没有办法及时处理眼前信息的迷茫。亨利就好像那种第一次走进社会,就不得不从西印跑到雾都的可怜虫,好像浪涛裹挟推挤着摇摇晃晃地艰难到岸。
“如果我当了国王,一定要让你们当公爵的。”亨利自顾自地说道。“我要给你们很多很多钱,这样你们就可以去救更多人。”维恩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懂这个,但是今天的消毒活动,他确实跑前跑后非常积极。
“我要下令所有人都喝烧开的水,让大家都不能随意地嘲笑对方……”显然,书房的对话也让这个小大人听了去。
维恩忍不住打断他,觉得有些好笑:“你当国王?现在大英可是有女王的,哪怕是女王逊位之后,也是轮到……”
“轮到我。”亨利打断维恩的话,坐起来,单薄的身躯在夜晚模糊不清,那头枯槁没有光泽的如同杂草般的金发扎了一个小辫拖在身后。
维恩本来想笑,嘴张到一半,突然愣在了原地。
他看见亨利一脸严肃地望着他,浅灰色的眼眸带着侵略般的汹汹气势,一扫之前懦弱痴傻的模样。
维恩想起来了,两年后女王逊位,本该继承王位的女王的侄子托雷因为大公试图谋反被流放的牵连,只是勉强保下了性命,最终无缘王座。这时候上位的是先皇后的孩子——本该在分娩那天就去世的王子。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维恩猛地起身,他终于知道,从坟墓归来的亡魂究竟给自己的妻子孩子带来了怎样烫手的山芋。
不,现在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艾姆霍兹男爵的来信。
“可怜的小亨利,”维恩看着面前瘦小的少年,嘴唇微微发颤:“还是……亨利四世?”
“叫我亨利就好。”亨利四世垂着脑袋,常年被关在地下室里让他总是这样陷入自己的思考之中。
第80章 维恩(八十)
维恩愣愣地看着眼前瘦弱的少年, 眉头微微皱起:“谁教你这些的?”
“奶奶。”亨利慢吞吞地开口,看见维恩还是一脸不理解,他又补充道:“在地牢里, 是她教我识字。”
“那她人呢?”维恩问道。
“她退休了。”亨利除了偶尔眼睛里会流出可怖的野心的光芒, 大部分的时候就像一个反应迟钝的小孩, 甚至还有些智力低下的感觉, “我离开地牢的时候, 听见侍卫和她说感谢这么久以来的辛劳, 说她可以休息了。我想她应该是回到她和我说的那个地上开满花, 河里流淌奶的家乡了吧。”
维恩说不出话来,若不是他没有信仰,此时恐怕都要在胸前画十字了。
“所以艾姆霍兹男爵为什么要把你送到这里?”维恩压低声音, 他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但是若是夫人在这里应该会发现,不, 或许她已经发现了, 亨利的年纪跟佩特路离开的时间非常吻合,说不准军那天佩特路在宫中看见的[他]就是指刚刚出生就被宣布死亡的亨利。
女王也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在位期间从未处决过任何一个人, 因此,哪怕是发动政变登上王座, 也只是囚禁了当时王子王妃,王子忧惧成疾, 最终在他的看守地感染天花去世, 而王妃则在怀孕之后被秘密接到皇宫附近生产。
血腥味与惨叫声让跟在女王身后的佩特路低着头, 不忍直视,不忍卒听, 女王拄着手杖,神情冷淡地看着屏风后面痛苦不堪的王妃。
终于分娩完成了,接生的侍女突然抬头,语气焦急:“血止不住了……”
佩特路一颤,睁开眯着的眼睛,晃晃灯火之下,他看见深红的液体从屏风下渗出来,不由得有些恶寒。他想起安塞尔出生的那天,他在门口转得鞋底都要起火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同为女人,虽然女王并没有体会过生产,然而此时也怜悯地皱起眉头,别开脸,转身向门口走去:“去皇宫里请医生……”
“我去请医生……”佩特路就等着这句话,提起手杖就想出去。
“可是,这是一个秘密……”大公突然开口阻止,看着自己的姐姐,浅灰色的眼睛里全是冷漠与决然。女王的王位本来就是抢来的,只是大家屈服于她的威严,但当女王去世之后,那显然是这个刚出生的孩子比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更有继承的资格。
女王想留下这个孩子,也是出于担心绝后,王国无君的考虑,毕竟她自己无法生育,而亲弟弟在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就对女人没了兴趣,天天和年轻男子厮混在一起。
人命当前,大公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个有违道德的发言,女王扬起手杖一下抽在他的大腿上:“这也是你能说出来的话?”这也是未来的储君能说出来的话?
年轻的大公不服气地抿着嘴,瞪向一旁的好友佩特路,眼神复杂,有杀气又有乞求。
佩特路没有说话,默默攥紧了手杖闷着头想走,女王转头吩咐另一个侍者去请医生,然后对佩特路说:“佩佩,你去把孩子抱过来。”
佩特路将手杖交给身边的仆人,然后快步走到屏风前,侍女将孩子裹在毛毯里递给他。佩特路熟练地接过来,以前在家的时候他也没少抱自己的儿子。
刚出生的小孩皱巴巴的,不好看,和他的母亲一点也不像,佩特路没忍住抬眼看了一下病床上苍白如纸的女人,只见对方含着眼泪,脸上汗水如注,嘴唇上下轻轻一合,佩特路好像听见来自脑海里的声音:“Please……”
那双透亮的眸子快速暗淡下去,像餐桌上的鱼目一般可怖。
佩特路与王妃见过几次面,但此时却觉得死亡将对方的面容都改变了,好像蒙上了一层厚纱,生者的目光难以穿透,因此无法从死者的表情窥见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
“她死了。”佩特路笃定地开口,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吃惊的怒火,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只是皱着眉头,看向那群麻木不仁的黑影,提高声音重复:“她死了。”
“我听到了,佩佩。”女王沉沉开口。“抱着孩子跟我走。”说完转身匆匆地离开房间。
佩特路还想说什么,手指突然出来一个细微的力度,他低头发现刚出生的婴儿竟不知怎么握住了他放在襁褓上的食指。他一下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满腔的怜悯与柔情。佩特路本就是这种多愁善感的人,他只要一联系起自己的妻儿,立马心痛到无以复加。
我想救他。这个孩子将被囚禁起来不见天日,而在有确定的继承人之后又会当成最大的阻碍杀死。
他跟在女王身后,迈开修长的腿,手里紧紧抱着柔弱的孩子,金色长发束成马尾飘在身后。路过大公的时候,他垂着眼睛。
“佩佩……”大公想拉住他的手,却没有这个勇气,因为佩特路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陌生,几乎要将大公的骨髓冻结。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或许,七年后,安塞尔带着法瓦尔从托雷的宴会中愤而离席时,也用同样的眼神看过托雷吧。
门在身后关上,然后猛地被一把火点燃,还没从房间出来的医生护士随从的喊声都被吞没在猎猎风声与熊熊火光之中,连带着亨利的身世之谜一同埋葬。佩特路的影子被身后的光亮投到眼前,他看着它与同行的人们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在一起,觉得黑色的一条条好像由人性的欲望构筑的森林。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身份,或许不会不得不在在这处狭小昏暗的房间里生产,上帝甚至都没有给佩特路去叫医生的机会,就让他主动或被动地目睹这场暴行。他们沿着小路,一路走进修道院的瓷砖长廊,皮鞋的脚步声杂乱又清脆地响着,佩特路突然觉得自己的脚步声有些奇怪,粘连着,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发现身后延伸出一串带血的脚印——他在产房踩到的血液,一路跟着他,来到修道院白石瓷砖上。
我得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