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的动作却一下停住了,深吸了几口气,苦笑了起来,眼泪一颗颗砸在黛儿身上:“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以为黛儿只是想用身体把他留在西印,于是失望地起身披上睡袍,赤脚走了出去。 门轻轻关上,漆黑的房间里传来抽泣声,慢慢变为痛哭,闻者心碎。
第112章 维恩(一一二)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 维维,你先听哪一个?”本熟络地推开维恩家的大门,和姐姐姐夫打过招呼之后, 就大大咧咧的坐下, 身上还带着外面冰冷的寒霜, 接过热茶喝了一大口, 面色又红润起来。
“先听好的吧。”维恩将头从书里微微抬起, 黑色的长卷发扎了个马尾垂下来, 见怪不怪地回答道。他搬到南多尔福郡已经一年多了, 这期间三家人因为生意的原因关系十分密切,本又是那种家长都喜欢的乖孩子的样子,嘴甜哄得姐姐都要认他做干弟弟了。
“你的学位证书发下来, 恭喜你, 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了。”本从怀里掏出两封信丢在他面前,“另一封是外面信箱的, 没写名字, 但地址是对的,也给你先拿进来了。”
维恩眼睛亮了亮, 笑了起来:“这还真是个好消息!”虽然是只有一年制的大学, 含金量不是那么高,但他也确确实实通过了几门考试。和曾经大字不识近乎文盲的自己比起来, 已经进步很多很满意了。
“更好的消息是什么?”维恩随手抓起那个没写名字的信封,注意力还在本的身上。
本得意一笑, 放下水杯, 站起来大声宣布:“我要和韦尔希小姐订婚了, 就定在圣诞节后一天!到时候你还有姐姐姐夫还有崽崽们都要来捧场!”
“真的吗哥!”旁边房间的门一下打开,乔治猛地窜出来, 手上还拿着批改了一半的作业本,奈奈跟在身后探出脑袋。“你怎么不先告诉我们家人,反而先告诉维维啊?”乔治抱怨道。
“恭喜!我一定全家到场!”维恩鼓起掌来,“真是太好了,最近也赚了不少钱,可要准备一个盛大的婚礼!”
“那是当然,债也差不多要还清了,根本就不用麻烦表哥。”本喜滋滋地叉着腰,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来分享他的喜悦:“维维,多亏了你,你真是我的幸运天使!”
“说的真肉麻……”维恩失笑地摇摇头,垂眼去看手中的信,这一看,惊得他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了?”本和乔治被他吓一跳,连忙问道。
维恩反复看了眼寄信人的地址与名字,抬起头,不敢相信地亮给他们看:“是安塞尔寄过来的……”
按理说是不可能的,他搬到这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现在的住址也和乔治一家离的挺远,怎么会被发现?
他抬起眼,怀疑地看向不靠谱的兄弟俩:“你们两个谁说漏嘴了?”
乔治叫冤:“哪敢呀,生怕多说一句坏你事,我们俩嘴可严了。不信你问沃蕾姐姐。”本跟着点头,态度诚恳。
维恩将信将疑地拿起信封走到房间,关上门,点上蜡烛,将洁白的上面布着银丝花纹的信封来回翻看,或许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信封上带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香气。
他凝视着精美的火漆,取来小刀,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舍得裁掉,于是便在信封最顶上开了个小口,将里面四折的浅紫色信纸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开。
入眼依旧是那隽秀清逸的斜体字,维恩克制住内心的悸动,眼神来回移动好几次,才终于聚焦在第一行称呼上:
“我慷慨的素未相识的朋友……”
维恩皱起眉头,脸上的红晕退去,偏了偏脑袋,觉得有些不对,也顾不上紧张,一口气通读了下去,才明白安塞尔写这封信的原因。
原来是他前不久捐款的一个大型慈善活动,安塞尔竟然是主办方之一。这个认真礼貌的人从机构那里询问到捐款人的住址,给所有人都手写了一封感谢信。
信很简短,表达了感谢与祝福,并且陈述了募捐得来的钱款将投入的用途。语言礼貌得体,用词谦卑平和。
维恩哭笑不得,知道对方并没有认出自己,只是群发了一封感谢信,心里既是庆幸又有点失落,他反复地将信读了好多遍,试图凭借文字在大脑中拼凑出安塞尔写下这封信时脸上温柔浅淡的笑容。
之后他就一直将这封信贴身放在身上,时不时都要掏出来看看,吃饭的时候看,坐车的时候看,晒太阳的时候看,有的时候珀莉让他上楼拿个东西等了半天也没有拿来,一上楼才发现维恩正站在门口对着浅紫色的信纸发呆。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持续了几天,一天午夜他猛地惊醒,汗流浃背,微卷的黑色长发披在纯白的睡衣上,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还没有从荒诞的梦中醒来——
他手忙脚乱地从枕头下面取出那封信,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突然有点想哭,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我想他,我想安塞尔……
他坐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终于在外面的天空放出第一缕阳光的时候,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跑到书桌面前,摊开崭新的信纸,羽毛笔饱蘸墨汁,一笔一划地写了封回信。
将信投出去之后,维恩一直惴惴不安,信中不仅回应了对方的感谢,还自顾自地说了些生活中细碎的趣事,他不知道这样的行为会不会太唐突了,安塞尔只是礼貌地感谢,自己却得寸进尺地结交起来。
但维恩觉得安塞尔不会介意,甚至还会给他回信。维恩会这么想,只是因为他是安塞尔。
等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久到维恩几乎要放弃。
但他终于在一个出太阳的早晨,从信箱中取出一封纯白底银印花的信。 一开始安塞尔只是礼节性地回复,措辞还很疏离,但是维恩坚持不懈地在收到回信的第二天再寄出一封信,从南多尔福郡的风土人情到养宠物的心得,从看过的书的读后感到对世界大事的讨论,他每次都会在信中留下几个问题,确保安塞尔会继续给他回信。
久而久之,安塞尔的回信的篇幅也越来越长,里面的内容也渐渐涉及到日常生活中,十来张信纸是常事,偶尔里面还会塞些速写的珍珠的画像。在信的末尾也会默契地留下些可以讨论的话题,然后依依不舍地补上一句“期待您的回信”。
他们成了笔友,进行了长达一年的通信。
或许是只通过信件交流,维恩觉得安塞尔似乎没有平日里那样包袱重,偶尔也会在信中抱怨糟糕的天气,点评周围甜品店推出的新品,事无巨细地分享着雾都发生的各种事尤其是每次必定汇报的下水道改建进程,维恩看了总是会忍不住笑出声,真是不论什么时候安塞尔都忘不了这些东西。
他睡前一遍遍地翻看这些信件,脸色微微泛红,笑意根本止不住,好像安塞尔正坐在他的对面碎碎念着,可能是浅紫色印花的信纸带给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安塞尔的语气有些软软的,日期越近词句之间的依赖就越明显,有时带着点撒娇的既视感,还会俏皮地称呼他为A先生——这是因为他捐款的时候是匿名,而匿名的第一个字母就是A。 他有些荒谬地觉得好像他们正在恋爱一样。这个想法一出,维恩整个人都打了一个寒颤,面无血色,赶紧把几十封信又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其中暧昧的氛围几乎有了实体,完全无法忽视。
而真正让他确定这一点的是月末的一封信。
那封信表面上看上去与平时别无二致,甚至火漆盖得要更加歪扭一点,但是打开信封之后,一股很香的气味扑鼻而来。
干净温暖,带点皮革的欲望的味道,包裹着柑橘与鸢尾的甜味,柔和地融进圆润的脂粉香气之中。
维恩记得这是那天安塞尔教他骑马时特意喷在后颈上的香水味,暧昧又绵柔,而现在却被喷在信纸上。
维恩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去看信,可这香味却缠绕在他的鼻尖,让他心烦意乱。
信的内容非常正常,就好像老友轻松自在地交谈,除了最后一句。
维恩死死地盯着最后一行,手脚冰凉:
“您想见见珍珠吗?”
“我们见一面吧。”
直白又委婉,维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安塞尔写下的。
安塞尔爱上了A先生?甚至还主动提出了见面,维恩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怎么办?
虽然他就是A先生,信里所有的内容都是他亲自一笔一画,一词一句写上去的。和安塞尔相谈甚欢,频繁通信的人是他。
但又不是他。
信中的A先生是有学识又富有的绅士,而他维恩是仆人出身,有着太多龃龉,他永远无法像信中表现的那样风轻云淡、宠辱不惊。文字是他修饰过的,而真实的他一地鸡毛。
因为太久没见到安塞尔,太久没有被那样坚定温柔地拥抱,他难免有点敏感,又开始自我贬低,退缩起来。
维恩突然后悔那天给安塞尔回信的决定,才让一切又变得不可收拾起来。这一年来他真的每天都在被幸福包裹着好像做梦一样美好,所以才会在梦醒时,不知所措。
他犹豫了好久,将信纸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吸了一口气,甜腻的香气冲得他有些晕晕的,安塞尔现在的心情也像这香水一样甜蜜吗? 为什么要用和那天一样的香水,你像曾经爱我一样爱上了A先生吗?天芥菜的花语不是忠诚与献身的爱吗?你放弃我了吗?
维恩好像突然有些深有同感自己将这一世的安塞尔和前世的安混为一谈时,安塞尔会有多伤心失望了。
他嫉妒地将信塞在抽屉最下面,抱着被子闷头扑到床上,决心这次不再回信,把这个荒唐的关系就此终结。
安塞尔或许是习惯了维恩第二天就寄出回信,再经过一天半的车程到他手上。而这次打破常规让他有些焦急了,也破天荒地在没有收到回信的情况下接着给维恩寄了第二封信。
维恩从信箱里拿出信,这次没有专门回到书房拿裁纸刀,而是就这么站在信箱旁碾开了火漆,取出了信纸。
信上的字迹有些杂乱,好像书写者心神不宁慌乱无比,甚至有几处收笔的地方有些洇墨。信里为自己的唐突要求道歉请求维恩原谅,并再三保证“在没有得到您的允许下不会擅自拜访”。
信的末尾写道:“希望能够继续保持笔友的关系。期待您的回信。”
如此卑微,如此急切……
维恩苦笑了一下,就这么站在那里,像一座雕塑,寒风猎猎,拿着信纸的手指几乎要被冻僵也没有察觉。
另一边,雾都,艾姆霍兹庄园。
安塞尔又一次确认信箱中没有来自南多尔福郡的信件,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他戴上口罩手套,抱着珍珠来到花园,躺在秋天发黄的草地上。
“你说他还会给我回信吗,我是不是吓到他了?”安塞尔轻轻开口,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和珍珠说话。
珍珠有些不明所以地舔舔爪子,直接踩上安塞尔的胸口想要睡在上面。
安塞尔吃痛,轻呼了一声,赶紧伸手将她托起,举得高高的,笑眯眯地打趣道:“珍珠,看来他一点儿都不想你!”
他虽然笑着,但眼神里藏着浓浓的忧伤。他说的是猫,又何尝说的不是自己?
其实维恩完全误会了,他们之间的信只有最初的几封是在安塞尔不知道他的身份的情况下交换的,那个时候安塞尔只把他当作志趣相投有共同话题的笔友,聊的内容也只是些公事书籍之类的。
直到安塞尔碰到回雾都实地考察改建工程,准备写篇报道的露西亚。
安塞尔和维恩是当初极少数支持她写作的人,她对他们都很亲近。所以这个天真不设防的少女见到安塞尔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猜猜我在南多尔福郡遇到了谁?”
露西亚离开之后,安塞尔回到书房,将和A先生的信重新都翻出来,细细地重新看了一遍。
南多尔福郡离雾都有一天半的车程,一来一去就是三天时间,可他每次都能在自己寄出信后第四天早晨收到来信,也就是说维恩总是收到信便立马回信,一刻也不耽误。偏偏书信的质量又是那么高,密密麻麻,字迹工整,努力又笨拙地找着话题,认真仔细地回答他的问题。
安塞尔用的就是自己真实的姓名和地址,所以维恩一定知道和他通信的是谁,他的所有小心翼翼,所有情不自禁都是因为自己。安塞尔想到这里,忍不住露出温柔又欣喜的笑容。
也不怪安塞尔一开始没有辨认出维恩,实在是维恩的变化太大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安塞尔温柔安静,但总是在谈话中占着主导的地位,维恩很少会主动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被动地搭着话。
安塞尔觉得他心中藏着很多事,所以也想引导着他向自己倾诉,但是没有成功,如果安塞尔不说话,维恩就更倾向于和他拥抱接吻,恨不得整个人黏在他的身上。
而在信中,维恩大胆地畅所欲言,安塞尔能看出他这一年时间看了很多书,而且也是真心喜欢上了读书,不论在讨论哪个作者,维恩都能发表几段有理有据的评价。
比起之前的包容迁就,他们的灵魂与电波变得更加契合。
安塞尔对着信纸发了好一会的呆,终于笑着动笔。
那是他第一次在信中开始讲述自己的日常生活,分享自己的情绪。
就像维恩克制不住地给他写信一样,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维恩现在的生活,想分享他的喜怒哀乐,就好像自己还陪在他的身边。
安塞尔将珍珠抱得高高的,苦笑着微微皱起眉头,好像很无奈:“是我暗示得不够明显吗?”
那个香水他只在维恩面前用过,难道维恩觉得他还会再在别的人面前用吗?
“还是说,他只是不想见我,又想断了联系远远逃开了?”安塞尔的声音低落。
珍珠被托着腋下腾空,有些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安塞尔坐起身子将她抱进怀里,脸靠在小猫毛茸茸的脑袋上:“珍珠,你想他吗?”
珍珠“喵”了一声,打了一个哈欠。
“……什么?”安塞尔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认真地听着,然后轻轻蹭蹭她,闭上眼睛,笑了起来,语气委婉眷恋:“我也是……”
我也……好想他,好想维恩。
珍珠从他的怀里窜出去,轻盈地落在地上,回过头嘶哑地“喵”了一声。
安塞尔还想说什么,背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安塞尔回过头,看见卡罗跑过来,气喘吁吁:
“少爷,不好了,建筑队那里出事了!”
维恩逃避了半个月的时间,终于调整好心态,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写了封回信——他还是舍不得断掉这条和安塞尔唯一的联系,哪怕是一个假身份,他也希望能继续参与安塞尔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