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科闭上眼睛,剧烈地喘息了一下,浑身猛地放松了,手落在地上。
安塞尔默哀了一会,然后依照诺言伸手去解开罗科的制服,却发现制服是贴肉穿的,里面再无别的衣物。
安塞尔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制服,然后再脱下自己的风衣,郑重地为这个刚刚离去的生命工整地穿戴好。
没有任何言语,他的内心被沉重又苦涩的情感填满。他直起身子,看向手中血迹斑斑的制服,领口处笨拙地用针线绣了一个大写的R,那是罗科名字的缩写。
安塞尔想了想,将制服穿在身上,戴上帽子压低帽沿,向更深处走去。
第118章 维恩(结局篇中)
闪着寒光的长刀将要落下。
身后围观的其他成员中传来突兀的制止:“等等。”
安塞尔的手猛然顿住, 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转过头向声音的来源处靠看去。
说话的人十分熟悉,正是那天在工厂门口闹事的麦克。
当时他被煽动, 冲在最前面, 甚至朝安塞尔扔了橘子。结果被证实带头挑事的人根本不是工人, 而是受人指使的混混。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 觉得自己完了, 在大庭广众无故羞辱一名贵族, 哪怕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也注定会得到一些惩罚——最简单最有效的就是取消自己还没发下来的工资与补贴。
妻子孩子并不知道这件事,还在晚饭的时候天真又期盼地问着他什么时候能够拿到这个月的工资。
麦克往嘴里塞着黑面包,闷闷地不说话。这种面包为了更加抗饿, 在制作的时候掺了些木屑, 口感十分干涩,但麦克此时的心情比之有过而无不及。
妻子好像意识到不对, 很担忧地压低声音:“不会是老板反悔不给了吧……”
麦克还是不说话, 不是老板反悔,而是自己得罪了老板。换作是自己身份尊贵, 在大庭广众之中被人扔东西也会生气的吧。
妻子心里明白了, 本来憔悴的脸色更加苍白,偷偷地背过身去抹眼泪。
房间并不隔音, 这时隔壁传来敲门声,接着听见邻居工人打开门和来人交谈了起来, 隐约好像能听到“补助”、“工钱”之类的单词,
隔壁的人和麦克是一个工地上的, 如果他有,麦克也应该有。
妻子听到那里的动静, 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有些嗔怪地看了麦克一眼:“我知道了,你是想给我个惊喜!差点就真被你骗到了……”
妻子说着喜笑颜开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口,等着工地来的人忙完隔壁的事来敲门。
孩子也跟着跑过去,开心地期待着。
麦克听着外面的脚步慢慢靠近,心里一阵失落与愧疚,若是他们直接略过自己家门,妻儿会有多失望伤心?他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他捂住脸,痛苦万分,不忍去看家人此刻欢欣的脸。
然而,三道清脆笃定的敲门声好像天籁般响起。
麦克虽然不知道安塞尔和维恩现在到底有什么仇怨,但是当时两人形影不离地参加各种活动,他是亲眼目睹。
憨厚耿直的他觉得曾经那么要好的人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结局,而且之前的事让他对这两个正直善良的年轻人十分有好感,于是忍不住开口:
“别在这里动手,这里待会还能摆放伤员的,要杀去那个拐角杀。”
拐角所有人的视线盲区,让他们两个去那里解决,到时候是杀是放都由安塞尔自己决定。
他这句话说的有理有据,一旁的成员,也不乏善良心软之辈,对阵杀敌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亲眼看见手无寸铁的人被当面处决又是另一码事,于是纷纷应和。
干员觉得也对,便将维恩从柱子上解下来,仍然保留着手上和脚上的绳子,然后将维恩安塞尔的方向一推,开口道:“交给你了。”
维恩被捆久了,腿有些麻木,站立不稳地直接趴在了安塞尔的肩上,潮湿的制服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安塞尔稳稳地接住维恩,手掌有力地托着他的胳膊与后背,点了点头。然后挽着他的手,向拐角走去。
安塞尔在内心曾经预演了无数次,正式重逢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却没有想到真实的情况竟然如此凶恶。
他穿上罗科的制服,装作是参加这场运动的一员。在寻找维恩的过程中,他遇到了核心成员所在的大部队,并且无意中救了其中一人的性命,进而获得了不少人的认可,也得到了有关维恩的消息。
情况很棘手,他们认定维恩杀了他们的兄弟,那么哪怕自己在他们眼中是天降的援军,也不能表现出明显的偏向,他只能顺着那些人的想法,含糊不清地接着话。他不擅长说谎,但正是这种窘迫尴尬地模样,让人相信他和维恩之间确实有些龃龉不方便细说的私仇。
这群人虽然有着改变社会的伟大理想,但说到底也是一群年轻人,道德与理性或许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自己那么多,热血与义气是他们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竟然直接将枪交给了安塞尔,并且领着他去见维恩,许诺让他亲自报仇。
看到维恩的那一瞬间,安塞尔惶恐不安的心情突然平复下来,砰砰跳动的太阳穴也安静下来。他一边在脑海里想着待会脱困的对策,一边忍不住伸手想要触摸维恩的脸。
维恩瞪大了漂亮剔透的眼眸看着自己,狼狈又明艳,像被雨打湿的花,一如两年前那个雨夜跪在马车外痛哭的模样。
“你必须要杀了我……”维恩轻轻开口,偏着头,黑色微卷的长发湿漉漉地滑落在他的手上。
——等你的头发和我一样长的时候,说明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安塞尔突然有些恍惚,两人的时间好像从那个雨夜停止了,直到现在重逢才重新流转。
走到拐角处,安塞尔一直沉默着走在维恩身后一些的位置。
维恩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也有些慌张,自己该怎么解释消失的这两年,又该怎么解释自己重新回到雾都?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事——
安塞尔爱上了A先生不是吗?
他想过慢慢接触,慢慢揭开自己的身份,却没想到突然的社会运动猝不及防地把自己推到了安塞尔面前。这个笨蛋甚至怀疑起安塞尔是不是真的恨上他了,因为他们争吵的那个晚上,安塞尔敏锐地指出他的心理时激烈的情绪实在不妙。
“安……我……”维恩害怕这种沉默,努力打破,手上却猛地一松。
安塞尔拿着刀刃小心地割开他手上和脚上的绳索,偏开头,低声道:“先逃走要紧,别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维恩的话卡在嘴边,眼神慌乱地移动,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嘴角的血迹,这才发现手指在之前的挖掘中受伤了,尤其是食指的指甲盖掀开了半个,一碰还向外渗着血。
之前没发现的时候浑身都在疼,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眼睁睁地看着觉得疼痛放大了十几倍,忍不住小小地“嘶”了一声。
他的声音才刚出来,一直偷偷观察他的安塞尔已经撕下衬衫上还算干净的布块替他包上,动作轻柔,末了还双手握住停留了一会,嘴唇开合了一下,好像在默念哄小孩子的类似痛痛飞飞的咒语。
维恩眨了眨眼睛,抿着嘴,努力克制不让脸上幸福的笑容太过放肆。 安塞尔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连眼皮都泛起了粉红,但是现在时间紧迫,他跑到小巷的尽头看了一眼,转头开始搬运一旁闲置的几个沙袋,将它们在光滑的墙壁面前堆积起来。
这个小巷是个死胡同,唯一的出口就是他们进来的地方,墙壁很高,且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就是壁虎都难逃升天,这也是那些人放心他将维恩带到这里处决的原因。
但是好在还是有些东西可以堆起来当作垫脚石。
维恩一下领悟他要做什么,赶紧跑到另一边把那里的床垫也拖过来,这是楼上发生战斗时被抛下来的,有些被拿去做了伤员的临时床位,还有些暂时用不到就丢在这里。
沙袋与床垫数量有限,再远一点就要出了拐角,到反抗成员视线之中,都堆在一起,距离墙壁顶端还有一人高的距离,只能手扒住凭力量把自己吊上去。
维恩从见到安塞尔第一眼就注意到他走路有些怪异,好像摔到了膝盖一条腿有些使不上力。这个时候主动提出自己先上去看看,安塞尔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将枪袋里的手.枪取出来交给他。
墙壁的另一边也同样是街垒的范围,翻过去只能说暂时摆脱这边的危险,另一边的危险却无法估计,很有可能刚登上墙头就被对面的人射了下来,所以拿把枪防身很有必要。
维恩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接过枪别再腰带上,一个健步踩上沙袋,双手扒住墙边,一咬牙,直接翻了上去。在墙头稳住身形,确认没有危险后,俯下身,向下方的安塞尔伸出了手:“来。”
与此同时,干员中有个青年慢慢回过味来,疑惑地看向静悄悄的拐角。
如果说已经动手了,他不相信那个看上去娇娇的漂亮青年会一声不吭。虽然说有很多临时加入的队员,不可能每个人都能认全彼此,但他在运动爆发前,负责的就是分发制服,但凡领过制服的人他多少都有点印象。他本来就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见过安塞尔,这下怀疑更深。
他忍不住抱起步.枪,起身从堆得的堡垒上跳下来,向拐角走去。
“干嘛去呀,休?”有和他熟悉的队员招呼道。
“去方便一下……”休只是想确认情况,没打算把事情闹大,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
兄弟们也没有怀疑他为什么要赶着别人处决的时候去方便,因为之前看着安塞尔带走维恩的那帮人现在忙得找不到人,留下的几个也不管事。
休走进小巷,正好看见“杀了”科林的犯人趴在墙头,拉着下方踩着沙袋的穿着制服的他们的“兄弟”想要逃跑,心中的疑惑一下解开,气血上涌,猛地端起步.枪,将枪口对准“敌人”。
“站住!”休大喝道。
他终于确定安塞尔绝对不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么他身上的制服要么是杀死了自己的兄弟剥下的,要么是亵.渎了尸体偷来的。反正不论是哪一种,都不可饶恕!
维恩本来已经将安塞尔拉到一半,差点就可以上来,突然听见一声大喝。两人同时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制服的青年正拿枪指着他们,眼中燃烧着怒火,来者不善。
“快!”维恩有些着急了,几乎整个人弯了下去,伸出双手想要直接把安塞尔抱上来,安塞尔也努力地够着他。
就在那一瞬间,维恩的手已经抓住了安塞尔的胳膊,而安塞尔的手臂也快要搂上维恩的脖子时——
催命一般可怖的枪声一连串地响起。
哈明那,威廉一剑将面前的敌人砍下马,然后转身向着同样奋战的艾伦喊道:“黛儿!你刚刚看见黛儿了?!”
“是的,长官!”艾伦边招架边大声回应道:“我刚刚看见少夫人坐在那个西印女王的马的前座,看上去脸色挺好的,没有受什么伤!”
“那就好!”威廉松了一口气,嘴角上扬,又有些自嘲地笑笑:“我就知道她总能讨人喜欢,保全自己。”就好像之前得到他的爱一样,轻而易举。
“女王……”他的眼神暗了暗,咬紧后槽牙,这次真的被狠狠摆了一道,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恨恨的语气里夹杂了些佩服的情绪。
他收到了在掩护下回到营地的波利带来的黛儿的手信,已经预先准备好女王从山峰那面偷袭的准备,却还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女王不知从哪个国家得到了先进武器的援助,不仅轻便可以携带,火力也更加猛,英军的防护在她面前比纸厚有限。
更令他和黛儿都想象不到的是,女王竟然不是从山上那条必经之路抵达的,而是从一个曲折的山洞,直达威廉所在军队的侧翼。
黛儿跟着走在昏暗的洞穴中,面色沉重。女王笑着看向她:“怎么?之前在浅滩登陆的时候怎么不见这副表情,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计划却没想到还有条不用翻山的捷径对吗?”
黛儿仰着头看着马上的女王,没有说话。早知印军的武器也改良了,还有偷袭的捷径,她当初就应该一枪把威廉的腿打断,强行留在雾都,总好过打这场必输的仗,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女王读懂了她的回答,满意地笑了起来,洞中的阴影描摹她英气的面庞:“本来还想着用你作威胁,但想想在你们那女人的地位,又觉得可能没用,你的丈夫说不定在西印已经有了不少相好了。现在看来,还真的没必要,我们直接就可以赢了。”
正如女王说的,她的队伍是天降神兵,如同一把利剑将严阵以待的英军冲得四分五裂。
“快入夜了,只能先撤退了!!”威廉不甘心地大吼道,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要承认这一仗打输了对他真的是难以忍受的屈辱,更别提他甚至还没能见到一眼黛儿。
打得上头的士兵们听到威廉的命令,也冷静下来,且战且退,一路退出哈明那的主城,在野外临时建了个营地。
损失同样惨重的印军没有追击,只是原地扎营,拦上已经破烂不堪的城门,也休整起来。
黄昏时刻,威廉席地而坐,和其他军官围坐在炖煮着晚饭的铁锅旁,其他普通士兵在不远处也围成几个圈饥肠辘辘地等着水煮开。
失败的阴云笼罩着每一个人,让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好像干柴一下就能点燃。
一个军官毫无征兆地突然发起了牢骚:“都是前期疏散居民花了太长时间,不然早就能发现那个山洞了。再不济审问几个平民也能知道了!”
“就是,他们土著打起仗来都顾不上自己的同族,我们还要跟这群猴子讲人道……”
威廉闷头嚼着石头一样坚硬的糖块,咯嘣咯嘣作响,好像没听见一样。艾伦有些紧张地喝止那两个含沙射影的军官,却没想到引起了更多的不满。
“他们说错了吗?什么不准抢当地人的粮食和钱,他们是能活下来了,我们呢,天天吃个半饱,能打得过就怪了……”大家都是从前在雾都一起长大的,年龄相仿,彼此认识,除了军衔等级森严外,也不存在谁怕谁之类的说法,更何况现在基本都是同级,威廉只是被临时推举成领袖而已,所以说起话来也口无遮拦。
“什么都不能拿,谁有干劲拼命,谁不是养尊处优出来的,兄弟们的命有这么贱吗?”
每一句不提,却又没有一句不离对威廉指挥失误的指责,就差指着鼻子让他对这次失败负责了。
威廉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带着战败的羞恼:“你们什么意思!当初是谁站成一排逼着我回去说服陛下,陛下不同意,我就带着你们抗旨,带着你们打下哈明那,现在你们还怪上我了,好好好,这个领袖的位置你们谁想坐就坐,我正好回雾都过我的轻松日子,我才结婚两年半!有两年都在西印你们知道吗!是我想输的吗?我比谁都想赢!”
这话一出,威廉也知道有些失言。果然,周围不少人脸色一变,也怒了起来:“你说这话就没有意思了!什么叫我们逼着你,我们让你当领袖是相信你,你自己决断失误还怪上我们了是吗?”
“你们说的话就有意思了吗!”威廉怒吼起来,脖子上青筋毕露,了解他脾气的艾伦一把抱住他的腰拦住他:“不要冲动!少爷,大家都是兄弟……”
兄弟?!威廉心里跟明镜一样,他们就是看重自己和托雷走得近,到时候回雾都清算时有他威廉顶锅,责罚能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