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港停车场出来的车,有好些跟他们的方向都一致,代驾司机车技娴熟,一直稳稳地跟在前车后面。
陆喆望着自己这一侧的窗外,凌晨三点的香港街道繁华依旧,随处可见不睡觉在外面游荡的人们,大部分商店也仍在经营。他盯着看久了,仿佛又有了错觉,好像现在还停留在跨年之前。
前面的途锐在下一个路口打转向灯,开到右边车道去了,代驾司机踩着油门停到第一排,旁边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进入了陆喆的视野。
这辆车的车身线条流畅利落,既有商务风范又不显得刻板。陆喆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是慕尚,再看向后排座位,敞开的窗户里,一道身影正安静地背靠椅背。
他盯着那人的侧脸看,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片刻后缓缓转过来。看清他的一瞬间,那道目光便停住不动了。
那个人似有千言万语想要透过这一眼传递给他,但在短暂的十秒红灯结束后,宋言豫这辆车的司机先踩下油门。
视线被撕扯斩断,陆喆望着地面上残缺不齐的斑马线痕迹,脑海中浮起了一个念头。
他可能真的醉了。
第86章 让我送你
车开到半路,宋言豫发觉陆喆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从前排座椅后面的置物箱拿了条薄毯出来,宋言豫盖到陆喆身上,并嘱咐司机开慢一点。
宋南允回头看了一眼,用法文跟宋言豫交谈了几句,转回来时脸色变得不太对劲,看着窗外,像是想叹气又得忍住的样子。
到了山顶停下车,陆喆仍旧睡得很熟,没有醒来的迹象。
宋南允松开安全带,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人,这回用粤语问宋言豫要不要叫醒陆喆。
“让他再睡一下吧,”宋言豫看了腕表上指示的日出时间,“差不多了再叫他。”
这个看日出的地点是宋南允通过朋友那边打听来的,一个挺小众的位置,后面阶梯往上一段有座可以挡风避雨的白色亭子,从亭内俯瞰对面山下的维港风光,视野非常辽阔。
他们上来时天色已近黎明前最暗的时刻了,这一块几乎被靠边停的一排车灯点亮,上面的亭子里也坐了好些年轻人,或拥抱谈情,或拍照闲聊,大家都在等待日出,等待旭日逐渐点亮这座城市的美景。
山顶风很大,宋南允穿着百褶短裙,站了一会儿就冷得开始发抖,宋言豫把自己的长大衣脱下来给她穿,顺便看了一眼后面的车队。
顺着上山的坡道,车龙已经排得望不到尾端了,不算宽敞的山路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说话声也越来越吵。
宋南允穿着宋言豫的大衣外套,很快就不觉得冷了,又拿着单反开始取景,宋言豫点了支烟抽着,驱散周身的寒意,视线不时往自己的车后座看去。
车里开着暖气,窗户也关着,他看不清陆喆,但能凭着记忆描绘出那个睡得安稳的人。等到烟盒里的烟少了七八支的时候,后排车门被打开,陆喆下来了。
宋南允已经不知道溜去哪儿取景了,陆喆走到宋言豫面前,把刚才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递给他:“披一下吧。”
“我不冷,”宋言豫又把毯子推回来,“你快披着,刚睡醒吹风最容易感冒。”
陆喆没推辞,他今晚穿得不多,黎明时分的山顶最是寒冷,开门那一瞬间就感觉到侵袭而来的寒意了。
低头看了下手机上的日出提示,陆喆说:“还有差不多半小时啊?”
“对,介不介意喝杯路边咖啡?”宋言豫手指点了下后头上方的位置,陆喆顺着看去,却在看清那个矗立于黑夜中的亭子时怔了怔,又扭头看四周。
刚才下车天色太暗,四周的车灯又有点刺眼,他就没看清身处的位置,现在才发现这里居然是那座白色亭子所在的山坡。
原来到了大年初一,这里会这么热闹,有那么多人共同迎接日出。
见他盯着那座亭子出神,宋言豫低声问他怎么了。陆喆摇头,收回视线说:“你刚才说什么路边咖啡?”
“就是那座亭子里,有人推着一辆老款自行车在卖手冲,很多人都去买了。我刚才看了一眼似模似样的。”
“南允呢?”陆喆问。
“她刚才也买了一杯,估计到前面去拍照了。”
宋南允自小就在国外留学,性格独立自主,很喜欢摄影。陆喆跟她出去过几次,回回她都是相机不离身。
这一年陆喆对入口的咖啡越来越没要求了。
曾经他尝过许多不同品种的咖啡,有重烘焙口感的,也有重酸重涩的,更试过把金标Geisha这种花果香气浓郁的昂贵咖啡当日常饮料。但是在他流连于内地各处,进多了街边小店后,渐渐也觉得没什么太大区别了。
其实什么样的咖啡都能入口,喝咖啡可以是一种享受,也可以只用作解渴解乏。
宋言豫上去买,下来后和他一人端着一杯,靠在车门上闲聊。
远方的天边剖开第一抹白时,周围的喧闹声更大了,大家在寒风中待了许久,为的就是初一清晨第一抹晨光,此时难免激动。
陆喆也拉拢了肩上的毯子,举目眺望那一线逐渐蔓延开的亮色。在他盯着那道光的时候,隐约觉得好像有人在看他,扭头往旁边看又捕捉不到视线。
不过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随着天色越来越亮也越来越鲜明,已经到了他没办法再说服自己这是种错觉,鲜明到他记起了来时路上那不经意的一瞥。
金灿灿的晨光刺破云层,于天地间洒开浅金色的大网后,宋南允终于回来了。她兴奋地拿着单反,给宋言豫看刚才拍到的日出那一刹的美,陆喆却仍旧盯着她来时的方向。
那一块人群中有个高个子男人,一身笔挺而隆重的西服,脚上的黑色皮鞋擦得铮亮,外穿了一件与这身打扮完全不搭的黑色长款羽绒服,下摆一侧用黑线绣的品牌大LOGO单词烫到了他的眼,他盯着那个LOGO图标,半晌以后才去看那人的脸。
李致手里也端着一杯和他一样的咖啡,正靠在慕尚车门边上望着他。
如同刚才在红绿灯处递过来的那一眼,李致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可他还是在对视了片刻后就转开了,继续看天地间逐渐扩散开的金光与山岚。
一旁的宋言豫在跟宋南允讨论运镜问题,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而他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大楼,看耀眼的光逐渐漫过这些摩天大楼的金属玻璃外墙,在眼睛被刺激得开始疼痛时,一只手掌忽然盖到了他眼前。
两团耀目的金光被囚在了这块掌心上,陆喆随即闭上眼,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脸上戴着眼镜,那只手也没有贴近他,只是隔着一点距离帮他挡住光。
身旁的讨论声停了下来,他不必睁开眼都知道宋言豫肯定认出了李致。
在心里微微叹气,陆喆拉开了那只手,睁眼去看身旁的人。
李致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轻易就看清了那双眼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别总是盯着光看,”李致先开口,“这样眼睛会很痛,也很伤眼。”
是熟悉的提醒,可相较于过去每一次听到,这次陆喆却没有反应。
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李致一眼就转向宋言豫:“你们看吧,我有点困了,去坐缆车下山。”
宋言豫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李致,他把手里的微单递给宋南允,站直了说:“我也不看了,送你下去吧。”
“不必,”陆喆笑了笑,视线越过他看向旁边的宋南允,“你们兄妹难得看一次初一日出,别因为我扫兴了。”
肩膀上的毯子也拿下来还给宋言豫,他听到对方说:“毯子披着吧,这里不好下山,还是我送你。”
“真的不用,”陆喆弯起嘴角指了个方向,“前面岔路走一段就到缆车站了。”
宋言豫手里拿着他还来的毯子,想给他再披上又担心不合时宜。李致在旁边听着他们对话,没错过宋言豫对陆喆的关心,现在看来自己并没有猜错,宋言豫就是想追陆喆,不但陪着陆喆一起跨年,还来看日出,心思昭然若揭。
陆喆抽身离开的背影牵动了李致的神经,他瞥了宋言豫一眼,注意到他的眼神,宋言豫也望了过来。不过李致没有留在这里浪费时间,他快步追上陆喆,边走边脱身上的羽绒服。
前面的弯道就在不远处,陆喆头也不回地走着,快过弯道时,一件外套披到了肩膀上。
他脚步稍微顿了顿,听到身旁的人小心翼翼地说:“早上寒气重,你先穿上吧。”
陆喆没有回头,他动手推掉了那件带着体温的羽绒服。
衣服应声落地,看着这件陆喆买的,他们曾经一人一件的外套,李致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立刻捡起衣服拍灰,再次追上他。
“哥,那人该不会就是……”宋南允迟疑地拉了拉宋言豫的袖子,宋言豫的脸色也很严肃,低低地“嗯”了一声。
陆喆刚认识宋南允那会儿,是到北京的第一晚,那天由于太晚了,宋南允没有仔细看清宋言豫身边的人,后来一起吃饭正式介绍,她和陆喆才慢慢熟悉起来。
不过一开始的接触不太顺利。那段时间陆喆的情绪不好,不想与人做不必要的接触。宋言豫怕妹妹心直口快会说些不该说的,便提醒她陆喆是刚结束一段感情出来散心。
宋言豫没有提过李致的名字与身份,但是今天看到李致靠近陆喆以后的关怀举动,以及陆喆完全不想掩饰的抵触反应,她便猜出来了。
宋南允扭脸看着宋言豫:“那你不去追?”
陆喆离开的背影没有丝毫犹豫,哪怕宋言豫知道他头也不回不是想避开自己,但这种时候肯定也不适合掺和进去。
拿起引擎盖上陆喆放下的那杯咖啡,他微微摇晃纸杯,里面已经凉得差不多的咖啡失去了原有香气,已经不再吸引人品尝了。
“让他自己处理吧。”宋言豫说。
陆喆没有上李致的车,他就这么头也不回地沿着来时的山路下去,旁边靠近山壁的一侧停着各种各样的私家车,那些出来看日出的人们则集中在靠近山崖这一带,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李致始终跟在他身后,两人步调不一致,但李致保持着离他一步的距离,绕过前面的急转弯时,一束雪亮的光扫了过来,陆喆往后退,结果一步撞到了李致怀里。
李致顺势揽住了他的腰,把他往旁边的山壁带去,等到那辆车拐上去后,陆喆低头看了一眼,那条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没松开。
身后就是李致的胸膛,也不知是追着他走得急了还是刚才那一下导致的,李致有些气促,压着声音咳了几下。
前面不远处的岔路口就能通往山顶缆车的车站,陆喆掰开腰间的臂膀,正要迈开腿就听到李致着急地说:“这里都是车太危险了,我送你下山好吗?如果你不想听我说,我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陆喆盯着前面转弯口的半截视野,李致拿起外套,想给他再披上就被他抬起的手肘挡了一下。
陆喆往前一步,这次终于肯回头,就在李致以为他接纳了,欢喜地想要再靠近一步时,却看到他望过来的眼里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李致,”他说,“我是真的不需要。”
第87章 我会证明
坐缆车下山的路上,陆喆看着倾斜的半山风景,身体随着车身微微摇晃,视线在不时划过的枝叶末节间穿梭而过。
山顶的缆车披着油绿色的外皮,外观和内里的布置都很有复古老式火车的感觉,很受游客欢迎。陆喆坐在吵闹的车厢里,也没戴耳机,周围的人情绪都很高,闲谈声拍照声不绝于耳,唯有他仿佛置身事外一样安静。
旁边放的羽绒服早已没了温度,刚才离开之前,李致竟然让他二选一。
要么陪他一起坐缆车下山,要么他穿上这件羽绒服再走。
他是不可能做这种选择题的,但是李致真的一直跟在他后面,进站买票时也插嘴他和票务员的对话,说他们是一起的,要买两张票。
四周都是人,陆喆没办法在这种环境下跟李致继续拉扯,只能拿走外套,独自进去坐缆车。
不过在他走之前,李致又拉住他说了一番话。
“我知道以前做的事你没办法原谅我,经过一年我已经想明白了,上次我说要追你的话是认真的,或许你一时半刻不会相信,但我会证明。”
从缆车站出来后,陆喆顺着中环的坡道一路往地铁站走。初一清晨的中环商业中心还未从沉睡中苏醒,街上很难看到行人,他找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店,进去点了一杯热咖啡,买了只咖喱面包。
坐在转角的落地窗前,他神色放松地靠着椅背,只觉得困意像海面上不断涌上来的气泡,一点点侵蚀着大脑。面包吃到一半他就嚼不动了,趴在桌面上想眯一会儿。
店里很安静,由于是初一大清早,只有两个欧洲人坐在不远处的桌边低声交谈。陆喆听着咖啡机偶尔运作起来磨碎咖啡豆的声响,以及弥漫在呼吸间的咖啡香气,很快就沉入睡眠中,到了差不多十点才被店员叫醒。
站在旁边的是不久前为他点单的女店员,对方说他在这里趴了三小时了也没动,担心他是不是不舒服。
陆喆谢过女孩,戴起眼镜看向外面。
清晨还安安静静的中环街道上已有了不少行人,前面的十字路口三个车道都排满了等待红绿灯的车辆。他抓了抓睡乱的刘海,起身离开咖啡店。
走了一段后他被人从后面叫住,刚才的女孩手里拿着他放在椅子上的羽绒服,提醒他忘记拿走了。
陆喆接过来,再次对女孩道了谢,继续往前面的地铁站去。路过街对面的一栋大楼时,他驻足停留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