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争吵。
因为他没立场跟牧长觉吵。
如果牧长觉觉得自己惹他生气,就不应该留在这里。
他刚刚被牧长觉的话一激,感觉肚子隐隐的有点疼。
燕知又喝了几口温水想压一压,却于事无补。
他想让牧长觉走,然后自己去弄点药吃。
幻象就不会这样。
幻象从来不跟他吵架。
“我等会儿要见别人,牧先生可以先去忙。”他看牧长觉不动,又委婉地提醒。
燕知不知道自己嘴唇已经白了,只觉得后背上慢慢在渗冷汗。
牧长觉看了他一会儿,从沙发上走过来,“怎么了?”
“没事儿,没怎么,”燕知坐在椅子里有点动不了,“就是有工作要做。”
牧长觉在他身前蹲下了,摸了一下他的手,“不着急了,跟我好好说,是怎么不舒服?”
“我没不舒服。我只是想工作。”燕知把手抽出来,“你不是问我怎么能四年发别人七倍的工作吗?这就是我的工作节奏。”
“我问错了,”牧长觉轻轻捋他的小臂,“不动气,我问错了。我刚才听你们说的那些,有点心急。”
“你急什么?”燕知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问他:“关你什么事,牧先生?”
他多希望牧长觉无法察觉他声音里的颤抖。
“好,不关我的事。”牧长觉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那我现在就是个普通同事,你不舒服,我也不能干看着,对吗?”
燕知没吭声。
他也实在是疼得有点说不了话。
牧长觉揉揉他的手指,“你告诉同事,同事把你气得怎么不舒服了?”
燕知终于忍不住捂肚子了,“疼。”
他疼得有点迷迷糊糊的,感觉身前的人又温柔起来,符合他的设定了。
牧长觉试探地把他往怀里护,“放松点儿,不动气了,怪我。”
一句多的他也不敢问。
昨晚看的体检报告一字一句地扎在他心上。
燕知的循环消化呼吸,就没有一样是完全没问题的。
牧长觉小心护着燕知死压着的小腹,“中午我让小陈把饭送过来,我们在这儿吃行吗?”
燕知出了一额头汗,全贴在牧长觉侧颈上,“牧长觉,好疼。”
“我知道,我知道。”牧长觉深吸了一口气,极轻极慢地呼出来,“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燕知眨了一下眼,把牧长觉的衬衫领子弄湿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牧长觉替他压着点肚子,把他没轻重的手挪开,“怪我,我的问题。”
燕知小时候就有过肠道应激。
他第一次要跟牧长觉出国玩的前一天,激动得上吐下泻,结果闹得两个人都没去成。
燕知本来就挑食,肚子一难受更是地狱级别的难喂。
“反正都得吐了,你还逼着我吃。”他委屈地抱怨,“牧长觉,你对我不好。”
“我保证揉揉就不难受了,”牧长觉并不放弃,“这次肯定不会吐。而且出去玩的机会多得是,天天还担心我出去玩不带你吗?”
牧长觉的保证就是有用,那次之后燕知就没吐了。
那几天都是牧长觉一口粥一口菜地哄着吃的,没任由旅行落空又生病的小燕同学因为伤心食不下咽。
“没事儿啊,揉揉不疼了。”牧长觉一手护着燕知,一手跟陈杰发消息。
“吃药吗?”他轻声问肩头的燕知,“我给你拿?”
燕知摇头。
他随身只带一种药。
现在也不想吃。
“到沙发上躺会儿吗?”牧长觉看他实在是虚弱,低声问他。
燕知没回应。
陈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燕知蜷在沙发里,消瘦的身型几乎完全被牧长觉的大衣掩住了。
雪白的卷发被汗沾湿了,散落在深色的沙发上,显得燕知的脸色尤为苍白。
“怎么了?”陈杰声音放得极轻,把几盒不同种类的肠胃药从包里往外掏,“早上不还说让我带他爱吃的,怎么突然不舒服了?”
“我说错话了。”牧长觉破天荒地跟陈杰解释了一句。
陈杰看了他一眼,“上次我就感觉出他肠胃不太好了,吃饭好难。所以那时候我说让牧哥你别吓他。我家小猫就这样,吃饭跟闹着玩儿一样,吓唬一下三天都吃不好。”
牧长觉回给他一眼。
陈杰一个激灵,也没住嘴,“燕老师身体不好,你就不能让让他?你千方百计让他跟你一起工作,总不是为了气他?”
牧长觉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几秒,淡淡问他:“那你说说,我怎么千方百计的。”
“那谁知道啊?”陈杰低头小声嘟囔,“我也没有这种自己身兼主演制片出品和编……”
“你准备换工作了?”牧长觉从胃药里挑出来一包冲剂,兑好冷热水之后抿了一口试温度。
陈杰话锋一转,“这个冲剂我跑了三家药店才买到含蔗糖的宝宝专用,大人喝的都是苦的。”
“你把热水袋充上电。”牧长觉交代完陈杰,蹲在燕知身边轻轻捋后背,“喝点药再睡。”
燕知没醒,往沙发角落里面蜷,皱眉,“难受。”
“我扶着喝,是甜的。”牧长觉声音极低地劝说:“慢慢的,我们喝一点就休息。”
牧长觉扶着他起来的时候,燕知没反抗。
他喝过太多这样的“药”。
哪怕只是安慰剂,也好像总有些效果。
哪怕口干舌燥地醒来,嘴里也似乎残存着一点甜味。
他枕着牧长觉的肩,小口小口抿了半杯药,又出了一头汗,几乎是累得昏睡过去。
陈杰在旁边看得大气都不敢喘,用气声问:“燕老师的身体怎么会这样啊?这怎么才能养好啊?”
牧长觉担心燕知喝了药躺不下,直接把人抱到了腿上,一手揽着,一手轻轻给他揉着下腹。
燕知呼吸又慢又深,几乎有些吃力。
陈杰一看牧长觉完全不避自己了,胆子重新大起来,但声音还小着,“燕老师这头发,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多教人心疼,你别惹他了。”
牧长觉半天没说出话来,吸了口气屏住,“上次我说让你查他和同行人的出入境记录,查到了吗?”
陈杰的姨夫原先是市公安局的小领导,退休之后也还有点人脉,跟刑警大队和出入境管理局都能搭上一点边。
“怎么说呢……燕老师当年以‘燕知’的姓名离境的时候是跟着母亲同行的。直到今年,他才第一次返境,而且并没有同行人。‘支璐’这个名字和之前的医院治疗记录是一致的,没有符合年龄性别的入境记录。”
陈杰挠挠头,“至少从现在看,燕老师的妈妈出国之后就没回来了。”
牧长觉目光凝重地思考了一会儿。
他印象里支璐身体一直不好,没理由孤身一人留在国外。
如果她没跟燕知一起回来,最好的情况也只能是她在国外建立了新的家庭。
“另一件事呢?”牧长觉看了一眼怀里沉睡的燕知,“九年前医院的事。”
陈杰挠挠头,“我让我姨夫帮我找人查了存档,就写得跟当年报道一样的。系医闹引发的高坠事件,受害人当场死亡,嫌疑人逃逸半年后被抓住了,一审死缓二审死刑,六年前就执行了。”
牧长觉想了想,“有写医闹的原因吗?”
“太具体的看不了,只能说打听了打听。大概是嫌疑犯的儿子是燕医生的手术病人,几代单传结果在手术台上没救回来。我姨夫说那一家人绝对在上面有人,不然不会一出事立刻封锁消息,而且一审还只是死缓。”陈杰有点心疼地看着燕知,“燕老师那时候肯定吓坏了。”
牧长觉无从得知燕知当时怎么样,因为燕北珵出事之后,燕知就跟支璐一起人间蒸发了。
而牧如泓面对他一次次的追问,答案都是一样的,“你别想了。你如果真的爱天天,就应该允许他回避不好的回忆。”
无论牧长觉如何尝试说服他,总是被反问得哑口无言。
“你们为什么总认为我知道他们在哪儿?难道天天会跳过你联系我?”
“你总觉得人家需要你,可是人家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你,对你来说不能说明问题吗?”
“天天是个孩子,换个环境很快就会适应。你总是想去打扰他,你不自私吗?你们两个男孩子,能怎么样呢?”
海棠也问过牧如泓。
海棠心高气傲一辈子,眼皮子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牧如泓你不要自以为是,人家两个孩子的人生你有什么资格插手?牧长觉要见天天,他俩见面之后怎么处理这些问题,是人家俩孩子自己的事情。”
“牧长觉是我儿子,燕征天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我对他一点儿不比对牧长觉差,他要什么我没给?你敢说我对他问心有愧吗?”牧如泓把水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那你如果知道他们在哪儿,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们呢?支璐身体不好,天天还那么小,他们娘儿俩在国外无依无靠的,你于心何忍啊?”海棠皱着眉问:“牧如泓,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人了?”
“天天不小了,过了十八早就是成年人了。他跟你儿子做了什么你知道吗?”牧如泓和她针锋相对,“而且支璐和天天不是我们家的人,你犯得着为了外人成天跟我吵吵吗?那是你该管的事儿吗?人家用你管?”
“我觉得他俩如果没害人,做什么我都支持。”海棠用力点了点桌子,毫不示弱,“你这种打着‘为你们好’旗号的恶意隐瞒,才是多管闲事。”
这场家庭争端随着牧长觉的一次片场事故画上了句号。
海棠最后一次问牧如泓,“他们在哪儿。”
他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许多,但也只是摇头,“我的确不知道。支璐只是让我替她们找人办紧急出境,善后的事情都是他们自己对接的,没经过我。”
海棠把一纸离婚通知书甩在他面前,“天天不是你的家人,那我也不当你的家人了。”
牧长觉早就从牧家搬出来了。
但他每每午夜梦回,也总是想给牧如泓的问题找个答案:那个几天看不见他就闹脾气的燕天天,遇上那么大的事,怎么会离开几年都不找他?
小时候燕天天跟他玩捉迷藏,都会故意躲在只能被他找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