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我就问问。”燕知闭上眼睛。
燕知太累了,等被抱回床上,就已经沉沉地睡着了,只有手臂还固执地在牧长觉肩头搭着。
牧长觉没拉开他的手,只是顺着他的姿势,在他身边躺下。
他久久地看着燕知的睡颜,目光里带着很轻微的一点狐疑,最后小心把燕知护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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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晚上睡得太沉,燕知睡到第二天快中午。
牧长觉给他炖了鱼汤,燕知闻着味儿就起来了。
“起来了?”牧长觉走过来握握他的手,“坐下醒醒神儿,不急。”
因为身体一直不算特别好,燕知从小就觉多,每次一放假就要赖床。
要是在他自己家里,燕北珵和支璐别的不管,特别爱管他起床和晨练。尤其燕北珵,总是五六点就要把他叫起来慢跑。
燕知有一次眼睛都睁不开,在湖边跑着跑着就摔了,两边膝盖全擦破了。
一回家他就哭着打电话给牧长觉告状。
牧长觉本来在市里出通告,当天上午就过来要把他接走。
燕北珵当时有点不太高兴,“长觉,天天也是男孩子,你总这么惯着他,他怎么长大成人呢?”
“现在想起来,我爸估计早看不惯咱俩了。”燕知抿了一口鱼汤,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牧长觉想了一下,“他没有看不惯你,他只是看不惯我,爱你比他多。”
燕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起来提燕北珵。
起初那些年,支璐在的时候,只要提起来燕北珵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掉眼泪。
后来支璐不在了,燕知跟谁也聊不到父亲母亲。顶多在学校放长假的时候,燕知送其他人走,稀疏地解释一句:“我不用回家。”
他那时候对于“自己没家了”这个概念很淡薄,似乎只是“实验又失败了”这么稀松平常的事。
对于痛苦,燕知习惯攒着和拖延。
他总是想“等我以后能面对这件事了我再来思考”“等我以后也许就有办法了”。
他也有有朝一日所有这些痛苦一起涌过来,合力埋没他的心理准备。
但现在他坐在餐桌上,小口抿着鱼汤,跟牧长觉心平气和地聊起来这些过往。
“我其实一直都没能明白,我的父母为什么好像不太爱我。”燕知的手扶着汤碗,感受到温度很缓慢地传递过来,“比如说任何一点我和妈妈冲突的事情,爸爸从来不帮我。同样,如果我跟爸爸争执,妈妈也从来不跟我一个阵营。”
“我很介意这种小事。”燕知慢慢喝汤,“我不是要求我要是那个家的中心,但我也想偶尔在他们计划旅行的时候,被过问一下意见。或者我生病的时候,爸爸能用‘别让妈妈担心’之外的话安慰我。”
牧长觉一直在他身边倾听,在燕知以为他要说“其实你父母也很爱你的时候”,微微向后靠了一下,把手撑在燕知腰后,“因为他们只是很好的爱人,却不是称职的家长。而且这些也不算小事。”
“所以不是我不好对吗?”燕知低头看着碗里的汤,“我当时很不理解,但是后来我去回想,我想是不是我不够健康不够懂事,很多事情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你。包括那时候我爸爸去世,我跟妈妈说的那些话,真的严重地伤害了她,让她觉得我不值得再做她的家人。”
他一直低着头。
微卷的白发已经梳理整齐,柔软地垂在他的颊侧。
“在你出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具备了完整的生活观和价值观。他们只是在最一开始就选择了彼此而已,所以没有去争取你的依赖和信任,也就不应该强求你在第一时间想到他们。支璐最后选择离开,我理解且钦佩。但她选择了那样的方式,”牧长觉稍微斟酌了几秒,“会让我认为她并不懂得如何爱人。”
这些事情如此直白地说出来,燕知心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些许宁静。
那些年像是倒刺一样钉在他神经上牵扯的画面,似乎稍微褪去了一层血色。
“她是一位诗人。”牧长觉把燕知垂下来的碎发别回耳后,“但她不能用任何人,尤其是你的痛苦来成就她所谓的‘诗意’。”
燕知抬起眼睛,“如果换成你呢?”
“如果换成我?”牧长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
“如果你是支璐,如果你是她,”燕知抿了一下嘴,“你刚刚说了你能理解她,指的是理解什么?”
牧长觉笑着摇头,“我没办法是她,我不会失去你,所以不做这种假设。”
燕知看了他一会儿,神情放松下来,“那就好。”
吃过饭,牧长觉送燕知去生科院,又想陪着他进去。
“真没事儿,你好好拍戏。”燕知把他推回驾驶座,“也总不能我以后上班都让你陪着,学生也看着呢。哪有教授让家里陪着科研的?”
牧长觉把手贴在耳朵边,笑了,“你刚刚说,让谁陪着?”
燕知脸红了,“我是说……”
牧长觉不为难他,揉了揉他的手,“那我四点半过来接你。”
“行。”燕知进了楼,看着牧长觉的车开走了。
他走过一楼大厅的玻璃墙,看见海报区前西服笔挺的短发背影,脚步稍一顿,还是快步走过去。
听见脚步声,那背影转过来。
桑晚宜的声音和当年一样沙哑有力,“幸会啊,燕教授。”
第54章
“桑姐。”燕知向她伸手,被桑晚宜拉近轻搂了一下,“能再见你可真好。”
桑晚宜松开他,拍了拍燕知的肩膀,“咱们上次见,得有快十年了吧?”
燕知略有些腼腆地点头,“嗯,是有挺长时间了。我回国时间也不长,一直没联系您见面。”
“还说呢,要是我不联系你,我看你也不会联系我。”桑晚宜拉过她身边站着的少女,“还认得吗?我女儿桑愉。”
“我记得。”燕知礼貌地握了一下女孩的指尖,“你好,桑愉。”
过去他俩在桑晚宜公司见过几面。
但那时候燕知十几岁,桑愉还没十岁。
过了这么多年,彼此印象不特别深了。
燕知就记得这小姑娘小时候总躲在桑晚宜办公室门后面,人少的时候就跑出来往他兜里塞糖。
桑晚宜扭头笑着跟女儿说:“叫人啊,你不盼了好几天了?天天哥哥,现在是燕老师了。”
桑愉礼貌地点头,“燕老师好。”
燕知有点不好意思了,关心她们今天过来的主要目的,“我听桑姐说,你成绩很好,准备报考康大,是吗?”
小姑娘点头,“嗯,因为离家比较近,而且我也对做研究也挺感兴趣。”
桑晚宜在旁边撇撇嘴,“按着我的想法,原本想让她学个计算机金融什么的,她还不乐意。但我觉得她可能受你影响,从小就偏爱数理,说以后要上你去过的学校。”
“妈……”桑愉不好意思了,“我们不是来了解学校的吗,说这些干嘛?”
燕知笑了笑,“校园环境挺好的,你们转过了吗?”
“她小时候就总来,最近也有事儿没事儿的来你们学校转悠,估计比她自己家还熟悉。”桑晚宜感慨,“有些小孩子,手机屏幕都设置成人家照片了,现在见着真人,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小姑娘的脸都红透了,“妈你再瞎说我走了呀,我不要看了。”
“行行行我不说了。”桑晚宜不逗自己姑娘了,转向燕知,“就跟我邮件里说的那样,她想在入学之前到你们实验室体验一段科研生活。当然还是看你方不方便,带个小朋友应该也挺麻烦的。”
“没事儿,我们先上去。”燕知领着她们上了楼,跟桑愉说:“我实验室的学生都很好,等会儿你去跟他们接触一下,聊一聊,然后我们再看后面怎么安排。”
桑愉没想到燕知这么重视,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谢谢天天哥哥。”
“在学校里还是叫‘燕老师’。”桑晚宜轻声纠正她。
小姑娘委屈地瘪了一下嘴,“谢谢燕老师。”
“没事儿。”燕知笑了笑,带头进了实验室,先找了薛镜安,“镜安,这是桑愉,今年的高考生,暑假想来我们实验室实习。你先跟她讲一下你在做的东西,然后安排她按照年级跟实验室的其他人也聊聊。”
薛镜安是实验室的大师姐,接触新学生这些事儿见多了。
她把一群探头探脑的师弟按到后面,回答燕知:“没问题,您放心。”
实验室这边安排好,燕知征求桑晚宜的意见,“桑姐,那我们去我办公室等桑愉?”
“好啊。”桑晚宜笑着跟在他半步外,“给我展示下燕大教授头脑风暴的‘圣地’。”
进了办公室,燕知给她倒了一杯茶,“您介意我关下门吗?”
“当然不,”桑晚宜笑笑,“看来燕教授跟我有话说。”
“确实是,其实您不联系我,我也想找机会跟您见一面。”燕知很坦诚,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关于牧长觉的吧。”桑晚宜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像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燕知轻轻“嗯”了一声,“我离开了国内……一段时间,回来之后感觉很多事情都变了。我原先以为他跟您的合作非常默契愉快,也签了很长的约。但好像我走没多久,他就跟您解约了。”
桑晚宜的眼睛依旧淡淡地笑着,“如果你不介意,那我还是跟着牧长觉叫你一声‘天天’,可以吗?”
燕知有些不明所以,点点头。
“所以你看,我会认识你,其实是因为牧长觉的缘故。”桑晚宜说:“按照我所习惯的行事风格,跟我有一级工作关系的人是牧长觉,第二级才是你。所以在当时,甚至可以说现在,我思考问题的角度可能还是很片面,只能从比牧长觉更狭隘的视角去看与你们相关的事情。”
燕知也认可。
“当时你离开,我并不是‘知道’的,而是‘感受’到的。因为牧长觉从来、从来没跟我们任何一个工作人员说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变了。”
桑晚宜稍微向前坐了一点,“天天,我能不能冒昧地问问你,当时你是不是有很不得已的事情,让你不得不离开?”
坦诚是从燕知开始的,但是他没想到桑晚宜的问题如此直白。
他稍微清了一下嗓子,可声音还是沙哑,“是。”
“好,那这样我就觉得容易理解很多。”桑晚宜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小心,“我特别想追问,特别想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让整个事情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了。但你说‘是’也就够了,至少对我来说够了。我毕竟是你们当中的外人,对这中间的事情无权过问。”
虽然做过心理准备,但燕知还是忍不住地轻声重复,“什么天翻地覆?”
“这个事儿在我心里也卡了特别多年。”桑晚宜抿了抿嘴唇,“所以我知道今天一见面,咱俩都会有很多事情想问对方。你给我答案,我也可以给你答案。”
燕知安静地等着。
“首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和牧长觉现在,重新在一起了吗?”桑晚宜看着他。
燕知垂下眼睛,“我身体还是不太好,他在陪着我治疗。”
桑晚宜点点头,“那你觉得他现在状态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