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想,沈烬多半在哭。
顾屿看着远方天空,攥着沈烬微凉的手揣进了自己温暖的口袋里。
“我不太敢哭。”随后他说,“所以现在有学长替我哭也挺好的。”
沈烬低头扣紧他的手,轻声回答:“没有哭。”
“嗯。”顾屿惯着沈烬没有揭穿,只是牵着他往墓园深处走,“快到了。”
墓园的路并不复杂,两人穿过几排阶梯,很快来到了那座墓前。
周围的常青树经年累月地沉默着,繁茂枝叶在风中悄悄作响,像不忍打断来祭拜的人说的话。
沈烬抬眸看去,眼前墓碑上有一张照片,镶嵌边缘处早已泛起淡淡一层黄色,却难掩墓碑主人眉眼中的温柔笑意。
顾屿和眼前的人很像,只是对方的睫毛更长,眼神也更为深邃忧郁。
七年过去了,或许连顾屿自己都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沈烬却察觉顾屿在第一眼望向墓碑时就睫毛微颤,眼眶逐渐发红。
风卷云舒,顾屿不自觉握住身旁人的手,咽了咽酸涩的喉咙。
他上一次来墓园,似乎还是在高考前夕。
亲朋好友都对他的成绩很放心,他又不爱主动说话,因此找不到一个可以和自己商量此等人生大事的人,所以只好跑来墓前,坐在一旁独自写试卷。
那时他和父亲关系冷漠,一直认为自己被沈烬戏弄和抛弃在大雨里,也不愿意和朋友交流太多——他只能靠在冰冷墓碑上,不得不接受自己又重新孤身一人的事实。
六月的夜幕姗姗来迟,他躲在与世隔绝的墓碑旁写完了最后一张数学试卷,半天才揉揉发红的眼睛,对拂面而过的风说:你要是还在就好了。
——你要是还活着,我就不会变成流落街头没人管没人要的小乞丐。
可风却只是吹过,从未为他停留,也从未给过他回答。
*
“顾屿……”
沈烬的声音小心翼翼,迟了一会儿才唤回了顾屿的思绪。
顾屿赶紧眨眨眼回过神,安慰般搂了搂沈烬肩膀。
接着他弯腰将花放在碑前,说:“爸,今天正好除夕,我带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回来见你。”
见沈烬真跟见家长似的忽然有点紧张,顾屿稍微平复呼吸,继续道:“我以前过来写作业的时候经常跟你提起他的,沈烬,就是那个老被我欺负的笨学长。”
“……说什么呢。”沈烬一时面子上挂不住,不由拿手肘捅捅他,“你欺负我?是非要把脸砸在我拳头上那种欺负吗?”
顾屿挑衅地朝沈烬抬了抬眉毛:“对啊,把学长的拳头都欺负红了。”
接着他双手压了压沈烬肩膀,朝墓碑上的人玩笑道:“满不满意?不满意也没得商量,主要是我打不过他。”
“我,我什么时候打过你?”沈烬明显心虚起来,低头嘀咕道,“叔叔千万别听他乱说,其实我是个性格很温柔文静的omega……”
顾屿的眼神充满了故意为之的惊讶和质疑,沈烬却顾不上这些,只是摁住顾屿想过来摸他脑袋的手,着急地继续说:“总之叔叔你放心,我保证以后饭我做,地我扫,衣服我洗,家务全包,有钱交钱,顾屿跟了我,绝对不吃一点苦、不受一点委屈。”
顾屿含着眼底泪光,忍不住笑起来:“学长就这么急着当保姆?”
可沈烬却认真点头,不跟顾屿开玩笑:“我早就说过我什么都会,只要你别老嫌我做饭不好吃就行。”
接着他蹲下来拿手扫扫碑前,又捡起那些落叶,自言自语般说:“顾屿这家伙在外收拾得挺帅,房间却乱糟糟的,所以我猜您一定和他相反,是个很爱整洁的人。”
墓园有人定期打扫,但秋冬也免不了掉些枯败的枝叶,平添几分杂乱。
沈烬想将墓前收拾干净,却不觉再度眼眶潮湿,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
或许,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明白顾屿为什么总是对他的健康状况担心过头,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于顾屿而言他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
黄土苍山皆静默,沈烬红着眼凝望那墓碑,忍不住在心里说,对不起。
——您可怜的孩子一个人留在世上,本来,我可以更早告诉他我爱他,可以更早陪在他身边,不让他总是倔得独自憋回眼泪,总是沉默着孤身一人。
树影摇曳着,有风轻轻拂过沈烬耳畔,温柔如同低述着经年的嘱托。
他起身咬紧牙关,正欲抓住顾屿的手说些什么,对方却忽然蹙起眉毛,望着他身后的方向顿住了眼神。
沈烬回头去看,目光中有个中年男人正朝这边走来,却在离墓碑几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不再靠近,而是问:“什么人你都带来这里见他?”
从眉宇之间的相似度来看,那显然是顾屿的父亲。
沈烬一怔,本能地挡在顾屿面前,顾屿却和父亲一样淡然得没有一丝惊讶,只是回答对方:“顾董事要是忘了的话,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他的遗愿里说过不愿意见的人究竟是谁?”
第80章
眼前的中年男人站在几米外的地方,难得没有因为被揭穿而恼羞成怒。
墓园的风苍凉,他没有靠近墓碑,也没有回答顾屿,而是看了看沈烬,问:“你就是那个沈烬吧?”
沈烬点头,仍然保持着对长辈的礼貌:“叔叔好。”
顾父凝视他两秒,越过顾屿刚才的质问,执着于质疑沈烬:“你觉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和立场,有资格来这里看我的妻子?”
顾屿立刻皱眉想上前,沈烬却压住他手腕,回答顾屿父亲:“我和顾屿至少也是七年交情的拜把子兄弟,您觉得大侄子我够资格来看陆叔叔了吗?”
顾父嘴角下沉,微眯起眼睛打量面前令他意外的年轻人。
“兄弟?”他的额头微微浮起青筋,淡然戳人痛处,“很好,只要还有我这个当爸的在,你这辈子都别想着他能娶你进门。”
沈烬同样凝望着顾父,目光里的沉着和世故让人看不出来他其实比顾父年轻二十多岁。
他像比顾屿年长十几岁的成熟老男人似的,不畏惧和小男朋友的长辈交涉,更不觉得这算什么痛处:“没关系,我可以娶他进我的门。”
顾父一时忍不住冷笑出声,本能地问:“你娶他进门?让他将来跟着你月薪几千租房吃泡面吗?”
他一如往常坚持己见,带着自己的答案问沈烬:“你知道他的一套衣服很可能值你父母一年工资吗,你们之间的热情又能有多长久?”
“那……我尽量?”沈烬愁眉紧锁,听起来挺认真的,“我会坚持多喜欢他几年再抛弃他,绝不会因为他娇气败家不肯孝敬我父母就嫌弃他的。”
“……”顾父大概从未遇到过敢这样跟他胡搅蛮缠的人,不惜当面撕破脸皮直言,“……你抛弃我儿子?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哪一点配得上他——即便你们能顺利读完大学结婚,将来也是他不要你才对。”
顾屿气急要上前,沈烬却拉住他,侧过脑袋抬头问:“离婚?那你财产是不是还得分我一半?”
顾屿被拽回两步,只好先点了点头:“是。都给你。”
既然顾父早就认定了沈烬看上顾屿的家境,沈烬也不介意惦记得更多:“顾叔叔的财产你继承吗?”
或许是这话太过坦然,顾父肉眼可见地腮帮发紧,顾屿则停顿半秒,摇了摇头。
沈烬轻叹一声,看起来很遗憾:“哦……也行,还看上你是独子呢,我亏点就亏点吧。”
“你……”顾父捏紧手中花束,头一次在一个年轻小辈面前说不出什么顺心的话。
硬生生沉默许久后,他才再次开口评价:“你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沈烬笑了笑,回答:“医科大说下学期要开除宋以知的时候,叔叔就应该知道我不是省油的灯了。”
“比我想象中厉害。”顾父牵起布着几道皱纹的嘴角,不再与他多言,只是笑容没什么温度,“但你最好记得,顾屿是我的儿子。儿子和爹只会越来越像,他现在对你,不过就像我读书时对他姆爸一样,总有一天会变的。”
这话说出口,无异于自毁式攻击。
言下之意,alpha天性如此,更何况血脉相继,顾屿不会是什么例外——年少时再情深意重,也没人敢保证最终会有一个好结局。
正如顾父自己第一次越界——那时他的确没什么主观出轨意愿,他只是出差应酬太累,一群人回到酒店时醉意朦胧,同行的人里有个omega进了他的房,带着香甜的信息素往他身上倒,他便顺势搂了那纤细的腰,纵容对方跟自己缠绵亲吻,仅此而已。
最终他还是忍住了最原始的冲动,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做出更实质性的举动,可他的陆哥却始终无法接受,更不肯原谅。
对他们这帮alpha厂二代来说稀松平常甚至足够守男德的一件小事,到头来却成了一堵无形的墙,厚厚地隔开了他们。
后来,日子越过越偏激,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如今面对自己已经成年的儿子,他也毫不怀疑对方终将与他相同。
他清楚自己的孩子有多聪明冷静,可以想象,顾屿将来从商不会比他差。
可是在生意场上,洁身自好的alpha向来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所有人都听闻过,却没什么人真正见过。
连顾屿都握紧了手心,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立场去反驳父亲的话。
或许对那些天真的omega来说,想要一个和alpha的好结局,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而他天生是父亲的儿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干净。
不远处的墓碑竖立风中,父子俩相继沉默下来,唯独沈烬拧了拧眉,开口道:“你们alpha能不能别都这么自恋?”
顾屿回过神,沈烬忍不住拍了他胸口一下,语气有些不服:“就你们alpha能耐,会婚内乱来?一副将来肯定是顾屿背叛我的样子,挺奇怪。”
“……”顾屿有点懵,“学长的意思是……?”
可以想象,如果这里不是墓园,沈烬早就烦躁又嚣张地点上了烟。
他松了手:“我的意思是,我始乱终弃的概率比你大多了,要不是我嫌谈恋爱带人上分太麻烦,你没来C大之前我就开始选人了。”
知道沈烬只是故意这么说,顾屿没作太多疑问,只不过小狼崽藏起来的尾巴还是跟快垂下来似的,沈烬暂且按捺没有安慰,而是继续对顾屿父亲道:“叔叔应该放心,但凡是周一到周五出的问题,我们都可以去民政局离婚,不是什么大事儿。”
顾父大约没想到沈烬是这样的个性,他默默攥紧手中紫色的花束,也不知道是在嘲讽沈烬,还是嘲讽自己和墓碑那头的人。
他说:“你挺天真,别到时候缠着我儿子不放。”
“不是我天真。”沈烬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回答,“是陆叔叔太过爱您。”
任谁来看,顾屿的omega父亲都可以离婚拿了钱和股份走人,日子怎么过都不会差。
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竹马相随的纯真热烈割舍起来比剜肉削骨还痛——明明前一日将过去都回忆了个遍,下定决心就此断绝,后一日却又辗转反侧,一个字都舍不得提及。
反反复复,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哪怕已经腐朽散发恶臭,都还念着……也许是能死灰复燃的。
年少相识的爱意,莫不是如此。
顾父微微发愣,已见老态的喉头颤了颤。
透过顾屿与他无比相似的眉眼,也与他的爱人相同的脸型鼻梁轮廓,他仿佛又看到了某个黄昏,某个夕阳下的火车站。
那时他和他的陆哥在外念大学,两人国庆假期前闹了点小别扭,他在陆哥面前也没什么人前冷静霸道的样子,第二天就幼稚得留了条短信,一个人去火车站,气鼓鼓要回C市过国庆。
2000年左右那会儿,火车站还是鱼龙混杂的样子。
他19岁,没什么坐火车的经验,前脚才刚进站,后脚就被偷了手机钱包,不管是求助还是报警都被敷衍,以至于待在人多燥热的站里,没位置坐不说,还从早上饿到下午,几乎两眼昏花。
九月末的南方,夏秋交际的气温甚至不亚于七八月,他恨自己没把值钱的手表戴出来,只能盘算着徒步两小时走回大学。
可是路上越想越气,他又反复折返几次在火车站附近徘徊,不想回去见他的陆哥。
直至黄昏,他才在广场边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似乎在焦急寻找什么,连汗水汗湿了整个白衬衫前襟也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