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尹嘴唇上下开合了一下,呼吸都跟着停滞了,随后他慢慢地垂下眼,不说话了。
正如裴清所说的,他和裴明疏从来不是亲人。
血缘算什么?他们之间只剩下你死我活。
对裴清和裴明疏的综合水平,莫尹在心里也有过评估。
裴明疏有成熟的阅历、沉稳的性格、刚强的自我,这些都是裴清比不上的,但裴清的优势则在于——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裴明疏身上有太多需要背负的责任。
裴家、友成,甚至包括莫尹,他都觉得自己负有责任,浑身全是枷锁。
裴清就不一样了。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要了,只剩下恨意。
这是莫尹一步步刺激他、赋予他的力量,让他快速成长,足以和自己强大的兄长对抗。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莫尹在黑暗中观察裴清,明明还是那张脸,却感觉他和一开始完全不一样了。
莫尹略有些着迷,对自己一手养成的作品。
眼神迷惑地看着裴清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脸部线条,莫尹不由得想这样美好的作品破碎时会不会也格外美丽?
那时的快感会和裴清在床上给他制造的快乐相媲美吗?不,应该要更甚几倍吧,身体的享受又怎么能比得上精神上的愉悦?
对于自然人来说,精神才是一切至高的终极。
可是为什么身体上的愉悦也会如此强烈,是因为非自然人的身体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过度纵欲后的疲劳感渐渐袭来,莫尹慢慢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模模糊糊地想:这种事愉悦是愉悦,就是精力消耗太过了,这算副作用吗?可是自然人的身体素质那么强大,以他本体的承受能力,就算不吃不喝也能做上一整个月都不嫌累,到底为什么这种事会在进化中逐渐被淘汰呢……
他睡着了,呼吸又轻又均匀。
裴清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把莫尹的注视交还回去,视线复杂。
如果莫尹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他,只是退而求其次,为什么又要在黑暗中偷偷地用犹如实质般的视线注视着他?
低头轻轻吻在睫毛上。
裴清手掌轻抚那一双没有知觉的大腿,面色晦暗难言。
*
裴明疏的生活从来没有如此紧绷过。
合达没有因为裴竟友的突然去世就放缓进攻,趁友成正乱,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
裴明疏在办完葬礼的第二天立即出国去将国外的财产全部处理了汇到国内,又马上飞回国内去应对断开的资金链,友成的股价每天如过山车一般波动,去年新拿下的南方市场看友成闹成这副焦头烂额的样子,纷纷以财务造假为由要求解约,公司内部也是人心惶惶,不少人都在计划着跳槽。
裴明疏一面应付公司内外的各项事宜,一面又要耗费精神去找裴清和莫尹的下落,他在国外待的时间更久,回到国内做事虽然很得心应手,但因为没有深耕关系网,能使用的力量有限,再加上友成也需要人手,几天过去都还是没找到裴清和莫尹的下落。
裴明疏身体和精神都极度疲惫,但他依然没有倒下,他连续几天都睡在办公室里,几乎日夜不眠地去应对所有的问题,苦苦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友成。
“大少——”
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裴明疏抬起脸,眉头紧紧地皱着。
丁默海知道自己这样直接闯进来很坏规矩,但他也是没办法了,“二少有消息了!”
裴明疏压着钢笔一下起身,英挺的眉毛下眼中射出两道利光,“人在哪?小尹呢?也一起回来了吗?”
他紧迫地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丁默海却是憋着脸色猛然摇头,“二少正在以超出市场价的价格收购友成的股权,有几个股东已经出手了!”
第29章
裴竟友死后,遗嘱曝光。
他持有的57%的友成股份,其中37%归裴明疏所有,剩下的20%则归裴清所有。
这比例虽然谈不上绝对的公平,但也看得出他对裴清这个私生子也称得上一句疼爱,而且他名下的动产不动产几乎都是平均分割,甚至于一些古董字画折合市价来看,其实他给裴清的还要比裴明疏更多。
对于裴清来说,这是一份很丰厚却又很残忍的遗嘱。
裴竟友留给他的遗产越多,裴清内心的自责就会越强烈,这种自责越强烈,对裴明疏的恨意就也会越深刻。
友成现在正是动荡时分,资金缺口极大,裴清却是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现金拿出来从那些小股东中高价收购股权,对那些股东而言,这是极大的吸引力,这样短时间内股权的密集交易也同时加剧了友成的动荡。
裴清不在乎会不会亏,又亏多少,他只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将友成从裴明疏手里夺走,尽管这样夺权的行为极有可能加速友成的灭亡,但裴清根本不在乎。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裴竟友留给裴清的每一分钱最后都会化作利箭射向摇摇欲坠的友成。
莫尹这么想着,由衷地觉得这真是个完美的闭环。
而裴明疏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这对裴明疏来说,其实是个两难的选择。
乖乖地当个沉默的靶子,就可以避免兄弟内斗,这样也许可以让公司再多喘一口气,可这么做的代价等于是把友成交到裴清的手里。
裴清在裴明疏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裴明疏会放心把友成交给裴清吗?
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么,问题就变得很简单了。
裴明疏会认为友成在谁的手里能更好?
答案显而易见。
像裴明疏这样自我到了极点的人,对自己的判断从来深信不疑,对一切事都并不真的在乎,将一切人都视作弱者,实际来说是比裴清更清高自傲的人,他照顾一切、安排一切、控制一切,他不会犯错,即使犯了错,也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弥补。
莫尹哈了口气在玻璃上,手指轻轻地描绘着那朵他在这个世界里初次见到的美丽花朵。
他后来查过,原来这种花在这个世界里的含义非常复杂,其中就有一种代表了死亡的不详,他最喜欢这一种解释。
身后裴清正拥着他,他听着裴清吩咐他的代理人以比昨天更高的价格去收购某个股东手上3%的股权。
如果成功的话,裴清手上就会有超过33%的股权,这样他就拥有了绝对否决的权力,可以直接在友成和裴明疏正面抗衡。
莫尹隐隐听到“面谈”这两个字,裴清的回复很生硬,“不行,他不同意就终止交易。”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也激动起来,更大的声音传入了莫尹的耳朵,“可是大少那边也在争取他。”
裴清沉默了一会儿,他手掌在莫尹身上游移,莫尹有点怕痒地闪了一下,又被重重地按回去,莫尹低吟了一声,扭头看向裴清。
裴清面色平静,衬衣扣子凌乱地解了几个,浑身算是穿戴整齐,而莫尹则不同,他只套了件宽松的睡衣,浑身都是中空的,幸好屋子里热,要不然他一定会感冒。
裴清看到莫尹眼中像是含着一汪水,又隐忍又乖巧的样子,手掌按住他的小腹,小幅度地轻轻挪动。
莫尹马上就闭上了眼睛,看上去像是有点受不了地倒向他的胸膛。
比起一开始做这种事的慌乱无措,莫尹现在已经能够适应裴清的节奏,也不至于全程都稀里糊涂的丧失理智。
譬如此刻,裴清很慢,他的理智就也分了一点给裴清和那人的通话。
他听到那个人在不断地劝说裴清,说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刻,千万不能错过这3%的股权,也许就差这3%,最后只能功亏一篑。
喉结被灼热的手掌包住,裴清偏过脸亲在他的唇角,喉结被包在掌心里不断地抓捏,莫尹不由张开了嘴,裴清深深地吻了他一下,对电话里回复道:“明天上午10点。”
电话挂断,莫尹被压在了玻璃上,他的脸庞贴在那化开的半朵花上,皱着眉咬着嘴唇,看上去似乎很痛苦,可仔细一看,又似乎极其的沉迷。
裴清还在他耳边说话,“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他想诱我现身。”
莫尹断断续续地答道:“让你现身……有什么用呢……”
裴清亲他的脸颊,嘴唇从他的脸颊一路下滑,轻啄在莫尹微嘟的唇上,语气很冷静道:“或许是他想找到你。”
莫尹牙齿咬了下嘴唇,用力地扭过脸。
后脑勺的头发乌黑的,有点湿地一簇簇跳跃。
他不回答,裴清也不再说话。
他们像大多数时候一样沉默无言地做了很久。
莫尹从来没有反抗过,他几乎都是顺从的,表情总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赎罪,有时候他会说对不起,有时候他又会说放我走。
只是无论他说什么,裴清都不会理会。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屋,只有他们两个人,晚上,裴清给莫尹做了饭,还是烛光晚餐,他道:“明天我带你一起去。”
莫尹抬头看裴清,裴清脸上表情平静无波,他对着莫尹笑了笑,“如果他出现了,你会跟他走吗?”
莫尹表情冻住了一般,双眼有些静止地注视着桌面上燃烧的蜡烛。
过了一会儿,他道:“我的腿废了,我不会跟任何人走。”
第二天外面很冷,天阴阴的,不知道是天色本来就不好,还是云的颜色太深,一圈一圈盘旋在密林上空,像蛰伏了一条阴森的蛟。
小屋外停了四五辆漆黑的车,中间那辆车前,穿着黑衣的司机正在等候。
莫尹上了车,裴清坐在他身边,很自然地搂着他的肩膀,“他找你找得很紧。”
莫尹没说话。
“东湖路口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守着,”裴清的嘴唇靠在他的额头低语,“对你这么上心,那次真的是你第一次跟他在那里偷会?”
莫尹猜裴清想说的其实是‘偷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他也许是在找你,不想让你再错下去。”
莫尹感觉到裴清周遭的气场瞬间变冷了。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很温暖,莫尹身上沐浴过的香气也很柔和,但气氛却是如此冷凝。
车辆驶出密林,莫尹有段时间没看到外面的风景,不由不住地看向窗外,他这样的行为在裴清眼里就又是偏向了裴明疏。
其实莫尹倒是真的很想见见裴明疏。
对裴清,他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可这里是由两股力量支撑的世界,他必须将两股力量一起击溃,才能看到他梦想中的美丽场景。
车辆停驻的地点依旧是一处丛林掩映的私宅,因为今天要出门,莫尹终于又有了轮椅,裴清要谈事情,不能把他全程带在身边,于是派了两个保镖一左一右地跟随在莫尹身后,莫尹就在庭院的长廊下看风景,两面长廊的尽头也各站了两个保镖,把路全堵死了。
对他这样一个残废,裴清还真是够上心的。
莫名其妙要求面谈确实很蹊跷。
裴明疏会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