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巳时,程武归家时,家中极为安静,一碗羊肉吃得干净,碗下还垫了张字条。
——不够辣。
程武看了一笑,眼睛又是一酸,“这么好的一笔字,还真是个读书人。”
*
莫尹很不客气地骑走了程武买的那匹漆黑的战马,程武乐意做冤大头,好吃好喝地供了他几个月,临了还不要他的银子,那是程武傻,为所谓友情牵绊,他乐得收入囊中,连吃带拿,毫无负担地骑着战马离开。
漆黑战马原是养马的逃兵偷出来的,很是值钱,脚程快耐力足,可今日不知怎么,走得慢慢悠悠的,出了庸城时,那战马还回了头,莫尹手上勒着转弯的缰绳,仰头凝视着灰扑扑的“庸城”二字,过一会儿重新将马头调转过去,微一勒马,在大漠的风中疾驰而去。
边境军营离庸城约摸两个时辰的路,在接近军营时,莫尹慢慢减缓了速度,想他目前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贺煊比较合适。
以这个世界的莫尹来说,他现在对于贺煊只有两个字——利用。
贺煊和京城中陷害于他的文官集团毫无关联,莫尹想要进军营,想要当军师,想要取得贺煊的信任,成为他手下的军师,一步步在事实意义上取代贺煊在军中的位置,等到他在军中的地位无可撼动时,贺煊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身为主角,想必贺煊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倒,日后等他发觉真相,少不了反扑斗争。
根据上个世界,莫尹总结出了两个经验教训。
——自爆卡车是很爽,但有主角光环的干涉,还是谨言慎行,沉住气为妙,做坏事,也可以不留名。
——千万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主角创造出额外的力量来支撑世界。
上个世界里,他领到的初始条件太差,对于裴氏兄弟情感的操控也是出于裴清的启示,这个世界里,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很顺利,他没有操控贺煊情感的必要,免得又给贺煊添加出一个所谓“爱情”的外力。
进入军营——稳固地位——榨干贺煊的利用价值——莫生情愫。
脑海中将每一个环节都牢牢刻印下来,莫尹终于骑着战马慢悠悠地来到了军营。
军营守卫持枪挡住,高声道:“来者何人!”
莫尹骑在马上还未答话,远远的,就有人疾跑而来,“莫先生——”
李远满头大汗地匆匆跑来,守卫们见是将军身边的传令兵,立刻收起了严肃脸孔,李远对着马上的莫尹抱拳,爽朗笑道:“莫先生您可算来了,一个时辰前我就在这儿等您了,您一直没到,我便去操练了一会儿。”
“无妨。”
莫尹下马,自然地便将缰绳往李远那一扔,李远稍愣,连忙拿住缰绳,守卫们见莫尹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架子如此之大,居然敢叫将军身边的传令兵牵马,都瞪起了眼,却听莫尹道:“贺煊呢?怎么不亲自来迎?”两名守卫差点惊得连下巴都掉了下来,这人居然敢直呼将军的大名!
“将军正忙于公务。”
“什么公务?”
李远面露难色,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莫尹“哦”了一声,两人渐行渐远,守卫们仍是震撼不已,想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莫非是京中派来的什么抚边大臣?否则怎敢态度如此放肆?将军的大名,他们连私下里都不敢提,这人居然当着将军的传令兵如此肆无忌惮,甚至还敢多嘴过问将军的公务,这到底是哪一级的官员?怎么一点风声都未泄露?
守卫们颇觉匪夷所思,李远带着莫尹进入军营,一路上也是吸引了众多目光。
首先,李远这将军身边的传令兵牵着一匹明显不是将军骑的马,这就够怪异的了,再说他身边的人,看上去斯文俊秀,面若冰雪,这样的人物兴许会出现在商贾之家,或是朝堂之上,总之就是不适合出现在军营里,军营里的男人全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糙,就算是他们的大将军,老太师之子,也是出身尊贵至极的王孙贵胄,可他看上去就没有半分此人的清贵雅致气息,跟他们一样,糙得很亲切,而这人,怎么看怎么都有几分格格不入……
李远自然也感觉到了那些好奇的目光,他嘴严得很,和那些知道莫尹将会来军营的亲卫队一样都对此事守口如瓶,将军不提,他们怎么好乱传?只是那些目光像看猴一样盯着他和莫尹看,也叫他怪不自在的,就是不知道莫尹感觉如何?
“将军,莫先生来了。”
李远在帐外朗声道。
“请进。”
李远将马交给另一个小兵,撩开军帐,对莫尹道:“先生请。”
贺煊军帐外的正是他的亲卫,亲卫们识得莫尹,是以神色如常。
莫尹也是表情淡然地进入了军帐,帐中十分简朴,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个空空的沙盘,沙盘侧方是一张歪斜的书桌,书桌右侧便是一张狭窄的床铺,大约可供一名成年男子入睡,床尾摆了几个木箱子,最左侧是一个武器架子,上头刀枪剑戟,无有缺漏,而贺煊正在书桌前写着什么,莫尹进来,他也只是抬了下眼,“军师到了。”与前两天邀请莫尹入营时的迫切判若两人,态度十分平淡。
莫尹略一拱手,“我听闻将军忙于公务,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贺煊笑了笑,“倒还真有。”
他将厚厚的公文中抽出一叠扔了过去,莫尹凌空一抓,视线极快地浏览,抬眼看向贺煊。
“此事极为棘手,”贺煊道,“军师可否为我解忧?”
莫尹道:“愿效犬马之劳。”
“那你去忙吧。”
贺煊低下头,又快速写下什么,笔势飞快有力,再也不抬头看莫尹了。
莫尹连拱手告退都懒的,拿着公文便出去了。
李远在帐外等他,说贺煊已帮他安排好了单独的营帐,李远道:“军营之中校尉以上才有单独的营帐呢,对了,将军说了,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兵了,您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我。”
莫尹沉默不语,没有表现出任何喜色。
营帐的大小和物件跟贺煊都差不多,莫尹直接脱了鞋躺到榻上,拉开那道公文察看。
周边的城市缺粮,已向朝廷求粮,可惜石沉大海,毫无回复,无奈之下竟然求到贺煊手下,军队之中粮草是重中之重,怎么可能拨给周边城镇?简直是荒唐,但这也可见周边城市已艰难到了何种地步。
莫尹在庸城时倒未感觉饥苦,要么庸城余粮足够,要么可能是庸城今年未被抢粮的缘故,莫尹召来李远询问,李远回道:“众多城镇之中,庸城是最富庶的,尚有余粮,其余几个小城今年也未被抢去多少粮食,我们将军提前做好了准备,大部分都追回来了,缺粮不是因为蛮子,实在是去年收成不好。”
“我知道了。”
李远道:“将军让您解决缺粮的问题?”
莫尹没回答,李远也不敢多问,拱手退下。
贺煊年纪虽轻,却能带仅两万兵力便平息山城之叛乱,他的军事才华毋庸置疑,而在御下上,贺煊也极有手段,莫尹是个人才,可他既神秘又自傲,贺煊绝不可能一下就放心地用他,而是要先磨一磨他的锐气,城中缺粮之事便是贺煊给的一个下马威,然而几天过去了,莫尹一直未给他任何答复,也未来服软告饶,成天躲在帐中,李远说他“不是吃就是睡”,有时管他要肉,有时管他要酒。
贺煊听罢,不怒反笑,“倒是养了个富贵闲人,你去传他过来。”
“是。”
李远领命之后连忙去让莫尹去贺煊帐中,并且提醒他,“将军是要军师您献计了。”
“献,”莫尹穿上靴子懒洋洋道,“我有几百条计策正准备献给他呢。”
几日没有白天出帐,外头日头正毒,照得莫尹脸色愈发苍白,他眯了眯眼,浑身都弥漫着一股松散的劲道,李远在前头带路,经过靶场却是被叫住了,“李远,你这带的是谁?”
几个赤膊士兵正聚在一起,头发盘在顶上,满身的汗水,嬉笑道:“将军不是不准营中再有女人么?”
李远脚步一顿,面色发紧道:“你们胡说什么呢!这是——”他本想说是营中军师,可贺煊还未公开给过莫尹“名分”,他嘴动了动,不知该如何说,莫尹到了军营后成日躲在帐中吃睡休息,其实军营中早就传开了,士兵们好奇质疑,军队里有闲人吃饷,叫他们如何能服?
赤膊士兵已飞快地跑了过来,有意无意地拦住了莫尹的去路,“你到底是何人?生得倒是白净标致,难不成是谁家女眷?”
他话音刚落,周围便立即传来一片附和的哈哈大笑之声。
李远头上汗也冒出来了,回身道:“莫先生……”
不远处,亲卫对贺煊道:“将军,可需我上前替军师解围?”
贺煊抬了抬手,目光专注地看着面容白皙的莫尹,“他若不能在军中立威服众,又怎么担得上军师之名?”
士兵们围着莫尹,摆明了是故意刁难,不让他走,手中还拿着弓箭,弓角对着莫尹的肩膀,很是不客气。
莫尹微微抬起脸,他一双眼睛冷若幽潭,那士兵只觉周身一冷,但也未曾让开,抬了抬下巴,“这里是军营,像你这般病恹恹的,还是趁早滚回家吃奶去吧!”
周围士兵们虽未曾说什么,但那些不善的目光表示他们都是赞同的,军营是崇尚力量的地方,这么一个白面书生不可能得到他们的尊重。
莫尹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这一咳,又是引起面前士兵鄙夷的笑。
然而下一瞬,那士兵连反应都未曾反应,电光火石之间,他手里的弓箭已被对面之人夺了过去,他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面前的人也正看着他,目光冰冷而幽深,拉弓、搭箭,箭矢如电般射出——
那士兵惊呆了,面前的人是看着他射箭的,也就是说他连看也没看他射出去的箭一下,竟如此胡来!这可是要乱箭伤人的!
士兵连忙转头,却见全场的人都全看向了靶场尽头的那个靶子——那看也不看就射出去的箭矢正在靶心中间“嗡嗡”作响地摇晃。
弓箭扔来,那士兵都忘了去接,就这么让那张弓落到了地上,他还在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靶子,所有人的表情都跟他一样,瞠目结舌,无法相信面前的事是真实发生的。
居然有人能不看靶子,随手一箭便正中靶心!这是何等神迹!
不远处的亲卫也震惊不已,看向身旁的贺煊,“将军,军师真是好箭术啊!”贺煊未作回应,双眼紧紧地盯着莫尹,目光之中异常灼热,却见那让整个靶场鸦雀无声的人只是掩唇轻咳了一声,垂下手,神色淡漠一言不发地绕开了那士兵。
第45章
帐内,亲卫给莫尹搬了张椅子,与书桌后的贺煊相对而坐。
莫尹知道刚刚贺煊就躲在一旁看热闹,这是贺煊对他的考验,他要赢得贺煊的信任与尊重,这是必经之路。
要想在军中树立威信,这仅仅还是第一步,等日后他们这群士兵只认军师而不认将军时,不知贺煊又会作何感想?
“交给你办的事,可有头绪?”贺煊道,他的神色语气皆很平常,庸城相见,他便欣赏莫尹的武艺、勇武、智慧,以及和庸城百姓之间的情谊,今日莫尹又在靶场上显出那一手神射绝技,怎么能叫贺煊不欣赏赞叹?只是这欣赏仅限于贺藏锋对莫子规,而并非上下级之间。
莫尹这两天一直都在帐中休息,那夜以一敌百,是他托大了,这具身体承受不了那么大强度的战斗,即使有精神力的支撑,也还是太勉强,在庸城休息了那么久也没彻底缓过来,又骑马疾驰赶到军营,真是把这具身体给累坏了。
这世界真是不公平,给他的身体总有缺陷,反观主角却是高大魁梧,看上去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不管这个世界到底真相如何,是怎么构建的,幕后的人又是谁,有一点莫尹还是很确定的——他的确发自内心地很想干掉主角。
莫尹道:“没有。”
莫尹答得干脆利落,且毫不羞愧,贺煊扬唇,脸上却是没有笑意,他面相威严,只有弱冠之年,没有少年之气,自然就散发出一股压迫气息,“缺粮之困,的确难解。”倒也没有刻意为难莫尹。
莫尹心说算贺煊的脸皮还不算太厚。
这古代世界可以按照古文明的历史来作参照,古文明时期,生产力不发达,农作物的品类稀少,肥料也尚未发明,粮食问题就是古文明当中无法跨过的劫数,纵观各朝各代灭亡之因,无非是内外两种,要么自己作的,要么外敌入侵,可这两种灭亡都逃不开一个“食”字,民以食为天,吃不饱,人就会变成野兽,野兽不接受所谓等级统治,狼群饿急了也敢对老虎下爪。
所以贺煊交给他的难题已然是古文明的终极难题,而且这难题现在已是火烧眉毛,除非他在这个世界能有他本体一半的精神力,以他对这个世界力量的判断,拥有他本体一半的精神力,就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呼风唤雨、点石成金,那种降维打击一样的感觉,莫尹在那些虚假的世界里早体验过了,很无聊。
贺煊抛给他这样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这绝对不是偶然,只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罢了。
“将军可有头绪?”莫尹反问道。
贺煊双眼灼灼,道:“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容之中都有几分无奈释然。
贺煊笑过之后,很快便将嘴角重新绷得紧紧的,“百姓缺粮,军中粮草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妄动的。”
莫尹道:“军中粮草也不大充足吧。”
贺煊抬眸看他,眸光冷厉。
莫尹毫不在意,淡淡道:“我这几日虽在帐中,但对军中情况已了如指掌,将军不必瞒我。”
贺煊还是没回应,微微偏过了脸,莫尹看到他下颚紧绷的线条上生出了一点胡茬,到底还是弱冠之年,那胡茬看上去颜色淡淡的,如绒毛一般,莫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眼前之困难解,不过长久来看,倒也并非难事。”
贺煊重又转过脸,再次将目光投在莫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