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自云端一脚踏空,宁宴短暂出窍的灵魂再次回归体内。温热的水流过皮肤,耳边是哗哗的水声。卡洛斯正抱着他在浴室中清洗。
“卡洛斯。”
几天里,宁宴不知将这些个字音重复了多少次。如今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又轻又软,语调像是飘在半空中。
“我在。”卡洛斯立刻回应,“怎么醒了?水太烫了吗?”
“不烫。”
宁宴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他还没有从方才的感觉中回过神,半晌,才嘀咕着:“大骗子。”
卡洛斯失笑,亲一下雄虫湿润的面颊。
宁宴没再吭声,隔着空气中弥漫的水雾,眷眷地望着军雌的面容。随即,困意席卷而来,他再次陷入沉沉睡梦之中。
清洗过后,卡洛斯为宁宴换上一件新的睡袍,用一条毯子包起来,抱着昏睡中的雄虫走出封闭室的大门。
缪兰星上的相关虫员收到消息,已经就位。卡洛斯一路畅通无阻地通过身份识别关卡,最后一扇金属门外,凯度领着几名副官,正等在外面。
“上将!”
见卡洛斯的身影从门后走出,凯度上前一步行礼,声音中难掩激动,视线随后触及对方怀中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儿头发丝的雄虫,赶紧降低音量:“您吩咐的事都已经安排完毕。”
他指的是隐瞒精神力暴动的事情。
卡洛斯颔首,言简意赅:“走。”
一路上,随行的军雌都不敢发出多余的响动,眼神更是规矩得不行,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缪兰星上原本悄无声息地集结了一批兵力,以免出现意外后局面不受控制。直到雄虫的到来使情况发生转机,部队又悄无声息地依次撤离。卡洛斯身侧随行的只是几名心腹。
为了掩饰行踪,返程安排的是一艘小型军舰。舱内并未设置独立房间,卡洛斯抱着宁宴坐在第一排,其他军雌隔着几排座位,自觉地坐在最后。
军舰行至第二星系与中央星系的交际处,进入虫洞。
宁宴一直安安静静地蜷在卡洛斯怀里,哪怕行动时稍有颠簸,也睡得很沉。这会儿,却忽地动了动脑袋。
“唔……”
卡洛斯立刻抬手抚摸他的后背。几名副官在后排座舱上听到那声软软的轻哼,顿时坐立难安。
卡洛斯的心神都系在雄虫身上,无暇顾及旁虫。他无声地安抚着,宁宴的眉头却越皱越紧,片刻后还是醒了过来。
意识回笼之前,熟悉的恶心感已经漫上来。宁宴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卡洛斯整齐的军装领口。
在封闭室待了这么久,宁宴都已经习惯了,猛然发觉自己身处陌生环境之中,一时有些懵。
后排的军雌们听见卡洛斯用一种他们闻所未闻的温柔声调开口:“我们正在路上,很快就驶出这个虫洞了。”
宁宴怏怏应了一声,原本红润的面颊此刻隐隐发白。
卡洛斯心疼不已,抬手替他拭去额间冷汗:“吃一片药,好不好?”
宁宴回想起自己来时的场景,往军雌胸口拱拱:“……不吃,要你抱着。”
卡洛斯将军装外套敞开,把雄虫裹进来。
不知道卡洛斯是怎么包的,毯子边缘压得很紧。宁宴猫猫虫似的在里面扭啊扭,好不容易才将双臂从毯子里艰难探出来,然后立刻钻进卡洛斯的外套内,环住军雌有力的腰身。
动作间,毯子扯动其下的睡袍滑落,露出一片遍布红痕的肌肤。卡洛斯急忙将宁宴的领口拢紧,又展开毯子盖住肩头。
宁宴又是头晕又是犯困,根本顾不及这些。座舱空间狭小,他们俩挤在一处难免局促。宁宴闭着眼,全凭感觉试图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动作幅度大了些,滑溜溜的睡袍止不住往下掉。
卡洛斯捂完这头又顾不上那头,来回几次后,只得低声开口,声音中含着几分无奈:“不要乱动了。”
宁宴顿时没了声响,片刻后抬起头,用湿漉漉的双眼望着他,小声道:“你凶我。”
他的语气平常,只是咬字十分含糊,听起来格外委屈。
“抱歉,我担心您着凉,语气太急了,不是有意想要凶您。”卡洛斯托着宁宴的腿弯往上揽一点,耐心地哄着,“这样可以吗?”
宁宴的脸隔着一层衬衫布料,贴在卡洛斯胸口,能够感受到对方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
“膝盖硌到了。”
卡洛斯把他的腿弯垫高些。
“肩膀冷。”
卡洛斯把刚才宁宴挣松的毯子重新裹紧。
后排的军雌们听着前面窸窸窣窣的响动,夹杂着雄虫软绵绵的撒娇声,头一回恨起自己过分灵敏的听觉。
第65章
宁宴折腾了一会儿,后半程便睡熟了,被卡洛斯直接抱回上将府。
正如他所下令的那样,精神力暴动的消息被彻底压下来,星网上只有零星几篇报道,关于第三军某少校在返程中突发暴动、但在封闭室内扛过的简述。
由于报道的主角是个生面孔,星网上的雌虫们大多只是在评论区感慨那名少校的幸运,再唏嘘几句老生常谈的话题。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大水花。
回到上将府,正是帝都星的凌晨。卡洛斯没有吵醒三楼的波昂。
军舰跃迁时,他摸到宁宴的后颈有些濡湿,想来身上也出了不少汗。他把雄虫抱进浴室,轻手轻脚地擦洗过,将他在床上安置好。
做完这些,卡洛斯乘着夜色赶往军部。
下飞行器后,他并没有在办公大厦前停留,而是继续往深处走。
军部依然处于戒严状态,但此处的守卫比别处更为森严。每行几步,就会出现一名警卫,身形岿然不动,融进沉沉夜色之中。
隐隐红点在暗处闪烁,全角摄像头监控着每一处角落。
卡洛斯通过重重关卡,走入一间地下建筑。浓郁的血腥味铺面而来。
不同于此前封闭室中带着潮热气息的铁锈味,这里的气息森冷刺鼻,经年累月的浸染之下,连墙缝中都渗出令虫作呕的味道。若非长期在战场上浴血厮杀的军雌,骤然闯入这里,恐怕当即就会被空气中弥漫的味道熏得胃部翻山倒海。
刺目灯光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一队军雌守在入口处,其中一名出列行礼,低声向卡洛斯道:“上将,已经押入重刑室两天了,只等您的吩咐。”
卡洛斯颔首,并未多言,示意军雌带路。
空荡的走廊中回荡着两道脚步声。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血腥味越发浓重。
行至一间封闭的单虫牢房前,军雌停了下来。
卡洛斯走进一旁的审讯室,片刻后,另一头的房门开启,贝奇尔双手受缚,被方才的警卫押进来。他身上穿的还是在S-910时的着装,经过几次审讯后,早已变成破烂的布条,布满斑斑血迹,堪堪能够蔽体。
审讯室被一道坚固的铁栏隔为两部分。重刑室中不乏攻击性极强的军雌,哪怕经受重型、身负镣铐,也没能被磨灭桀骜本性,试图攻击负责审讯的军雌。
贝奇并未佩戴抑能颈环。没有精神力的亚雌在军雌面前,堪称手无缚鸡之力。
警卫将贝奇尔按在那一头的座位上,便退出了房间。审讯室内,只剩下卡洛斯和贝奇尔隔着一道铁栏对上视线。
在S-910的战场上,斩杀休伯格后,卡洛斯并未恋战。精神海内的巨浪几乎有淹没理智之势,伴随而来的是精神海深处的剧痛。卡洛斯强忍着血液中汹涌的暴虐欲,自半空俯冲而下,径直闯入S-910的地下堡垒,找到监.禁室内试图以逸待劳的贝奇尔,将他敲晕了丢给身后的属下关押。
贝奇尔受卡洛斯之名在休伯格身侧潜伏期间,始终令行禁止。卡洛斯也曾对他保持长期的监控,但受到的都是对方忠心耿耿的证明。直到这次随休伯格离开中央星系的行动,其他属下难以被插进叛军队伍,贝奇尔便成为唯一的内部消息来源。
贝奇尔的倒戈确实令卡洛斯始料未及。若非他强行将精神力实体化,终止那场鏖战,贝奇尔的图谋有可能真的会变成现实。
虫族将忠诚奉为最珍重之事,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背叛。
但这不是卡洛斯在胜负还未分晓之时就离开战场、急于劫走贝奇尔的原因。
休伯格的叛乱,根本上是因为他早就包藏反心。但如果没有贝奇尔的唆使,这场变故不会来得这么快。
虽然局势几经变化,但如果贝奇尔落到有心虫手中,以他如今疯魔的状态,必然会尽数交代事发前卡洛斯的布局。
卡洛斯身为平叛主将,叛军背后却藏着他的影子。这样的事实说出去,想必要让帝国上下将他奉为战神的雌虫们大跌眼镜,更是会让虫帝收回对第三军的信任。
而能够保证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让贝奇尔永远闭嘴。
审讯室内,贝奇尔也已经预料到自己的命运。卡洛斯还未开口,他便率先冷哼出声:“成王败寇,要杀就杀。”
从前,贝奇尔的言行一向循规蹈矩,不论面对卡洛斯还是休伯格,都保持谨小慎微的模样,完全契合亚雌的性格特征。但和两名军雌先后撕破脸后,他如同换了个虫,隐藏在平庸无常表象下的野心尽显。
卡洛斯的神情无波无澜,既没有遭受背叛和算计后的愤怒,也没有坐拥胜果的得意。
横在审讯室中央的铁栏忽地移动起来,露出可供一虫通行的空间。卡洛斯迈步,站到贝奇尔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不要说是贝奇尔这样身受重伤的亚雌,哪怕是帝国最为凶残的重刑犯,在卡洛斯面前也只有引颈受戮的份。他没有刻意释放精神力威压,但随着他的靠近,贝奇尔的脊背却仿佛受到千钧之压,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
分明在S-910上,贝奇尔在昏迷前看到的卡洛斯,已经是一副半虫化的模样。可他如今的状态,显然已经摆脱了精神力反噬的困扰。
“S-200和S-201中,总共有七名贝奇尔家族余孽。他们和你一样,祖父辈都是几百年前的漏网之鱼。”卡洛斯并未在意贝奇尔的态度,平铺直述地复述着贝奇尔的原计划,“你企图利用休伯格除掉我,然后挟持休伯格,煽动两军供你所用。”
说到这里,卡洛斯话语微顿,红瞳中染上些许不解:“是什么让你认为,仅靠七名甚至没有够到校级的军雌,就能鼓动两个守备星的军队转变立场?”
贝奇尔冷冷道:“想要重振家族,我只能选择这种方式。”
“贝奇尔家族已经成为历史,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无谓的挣扎。贪心不足蛇吞象,你若是就此隐姓埋名,以新的身份往上爬,还能在军部谋取一席之地。”
“‘贪心不足’?”贝奇尔骤然嗤笑出声,“卡洛斯上将,从你的口中说出这种话,是不是过于可笑了?你们军雌可是最为贪婪的生物。”
他眼中嘲讽的笑意逐渐放大:“如果不是因为贪婪,你就不会铤而走险,让我怂恿休伯格举兵;休伯格也不会放着继承虫的位置不要,直接谋反。”
“就算贝奇尔家族荣光不复,就此消亡,但总会有下一个贝奇尔出现。如今虫帝如此忌惮哈雷尔,不就是担心重蹈几百年前的覆辙?”他话头一转,状若癫狂,眼底神色却亮得可怖,“卡洛斯上将,将S-200和S-201收入囊中之后,盛权在握的感觉如何?”
卡洛斯语调淡淡:“慎言,‘贪婪是背向虫神的罪恶’。”*
这是帝国的一句俚语,已经流传近千年。
贝奇尔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虫神?”
听到亚雌用轻蔑的语气说出这个词,卡洛斯眉心微蹙,对方却一刻不停地继续道:“虫神凭什么至高无上?虫帝凭什么就是虫神意志的继承?所谓的虫神,不过是皇室编织的谎言,却把无数虫骗得团团转!一生被虚无缥缈的虫神驱使,到头来却从未得到过任何来自虫神的施舍!”
贝奇尔激动得面色发红,额角青筋鼓起,如痴如狂:“我族辉煌百年,靠的是筹谋与杀戮,如今沦落凋零,也只是因为棋差一着,而并非虫神之谕!”
卡洛斯从未将希望寄于任何神或是虫的垂怜,但也对虫神心怀敬意。见贝奇尔越发言行无状,一副精神错乱的模样,卡洛斯不欲多言,抽身往外走。
贝奇尔神色狰狞:“如今贝奇尔消亡,式微的哈雷尔也逃不开这个结局。你以为自己离开哈雷尔,转头去当虫帝的走狗,就能成为最终的赢家吗?不过是下一个贝奇尔罢了!”
卡洛斯仿若未闻,按键令外面的警卫进来处理贝奇尔,以免自己沾染太重的血腥气。
解决完这件最为紧要的事,他还要赶回家守着雄虫。
警卫收到命令,推门而入时,正听到审讯室内的贝奇尔冲着卡洛斯的背影发出嘶哑的诅咒。
“你同样逃不开被野心侵蚀的下场!现在拥有的一切,军权、金钱,还有帮助你度过这次精神力暴动的雄虫——迟早有一天,都会因为无尽的贪婪而失去!”
不知被哪一句话触及底线,卡洛斯的神色倏而冷下来。
他猛地转身,经过警卫身侧时,以对方反应不及的速度夺走背后的震波枪,稳稳抬起手臂,对着贝奇尔的眉心扣动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