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歌舞骤然一止,还不等众妖惊惶,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凭空降临。
天边便传来一声轻哼,随妖力震响在每一只妖耳边。
湖中鱼女齐声宣道:“恭迎大王——”
“嗯。”银鱼背着手,悠哉地踩在湖面上,一步一步走向巨木之下,早早安排好的高座之上。
紧接着,停滞在空中的鸟妖也齐齐躬身:“恭迎大王!”
眨眼之间,毫无花里胡哨的作秀,一身雪白羽衣的雪鹰已飘然落座。
“二位也太过心急。”
这一声后,水中蛇女、岸上蛇侍挺直了身躯:“恭迎大王!”
貌不惊人的灰蛇微笑着,冲属下点了点头,继而走去雕有盘蛇的座位。
威压不散,却并无恭迎之声,小妖们以眼神疑惑交流,只听飒飒叶响,周围的树木竟似弯下腰一般,疯狂摇动着枝干,完全不亚于先前的三道声音。
木犀沉默地落于座上,它的座椅也是四人中最朴实无华的一尊,却无人敢轻觑。
四大妖王环木而坐,满场鸦雀无声。
直至此刻,那沉重的威压才缓缓散去。
许多小妖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狂热和向往,结丹期的大妖,便是如此一呼百应、威风凛凛!
面对底下无数双眼睛,灰蛇万分满意。他瞥了眼蚌妖所在的亭子,顿了顿,按原本的安排宣布道:
“群妖盛会虽是效仿人类,却也不作道门那繁文缛节。诸位赏脸而来,还望尽兴而归。”
“多余的话,便不说了。群妖盛会,起——”
伴随连天欢呼,停奏的乐声重新飘扬,愈发激昂;舞女的动作也更大开大合,姿态若莲,眉目含情。
渺渺香雾不知从何处飘来,沁人心脾,更加助长兴致。
宴酣之刻,也不知是否酒液太过醉人,不时有小妖一头栽倒,引得旁人发笑。
笑着笑着,却也跟着浑身无力,倒了下去。
歌舞激烈,呼声反倒逐渐消失。
众妖割麦子般陆续塌了下去,越是修为低微处,越是成片地不省人事。
终于有妖意识到不对,大声惊呼:“有毒!”可惜为时已晚,它迎着身边一众妖王下属平静的注视,恍然大悟,软倒在地,不甘心地伸出手,最终无力垂下。
亭中,傅偏楼终于瞩目到这乱象,陡然变了脸色。
“蔚明光,老贝壳!闭气,转内息!”
湖心高座,四位妖王波澜不兴地望着这一切,心中清楚无比——
真正的盛会,才正要上演。
96 麟迹(十四) 蔚明光真疯了?
惊呼遍布宴会。
蔚凤被打断修炼, 下意识按傅偏楼的招呼屏息后,伏在亭子栏边朝下望去, 只见乌压压的一片, 尸横遍野,触目惊心。
他心弦一颤,眼前忽然浮现一处与之极像的画面, 血流成河、群鸟哀鸣环绕,身临其境一般,啼叫在耳边戚戚不休。
傅偏楼也不曾想到它们真的说杀就杀, 半分预兆都无, 见状, 头脑空白一片,但很快就被身旁混乱的灵流唤回了神智。
转眸望去, 俊美少年双手紧扣凭栏,骨节泛白, 原先漆黑的双眸中竟有红焰翻腾,额头冷汗涔涔, 俨然一副要走火入魔的模样。
“蔚明光!”他顿时厉喝, “醒醒,它们还有生息,没死, 是迷药!”
因这一声, 蔚凤有了短暂的清醒,抬起头,面上却仍不受控制地露出痛苦之色。
傅偏楼扶住他颤抖的身体,急急问:“你的情况太不对,究竟怎么了?”
“我, ”蔚凤眼前纷乱一片,挣扎着咬牙,“我不知道……”
那些是什么?
也是他丢失的记忆吗?
可为何,画面中的地方像极了问剑峰?
他们尚且乱着,那厢,为数不多筑了基的妖兽不似小妖一般被药倒,意识到处境不妙,登时使出浑身解数想要逃走,被妖王的下属们团团围住,乱作一片。
妖族争斗,大多凭原形横冲直撞。其中有一熊妖,毛发坚韧,蛇妖的毒牙扎不进去,鸟妖的利爪也撕不开。
它直起身体,硕大黑影犹如一座小山,咆哮着撞飞扑来的敌人,一时间谁也挡不住它往外的脚步。
它的动静太大,威势凶猛,竟将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
还能动的妖兽不愿坐以待毙,跟在它身后,企图杀出重围。
座上,看到自己的下属纷纷不敌受伤,银鱼坐不住,一挥袖,涓涓溪流卷为水龙飞去,绳索般将黑熊手脚缠绕捆紧。
庞大躯体倏尔倒地,尘土飞扬,身后一群垂死挣扎的妖兽收不住势,接二连三地跟着栽倒。
“可恶!可恨!”黑熊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水龙,朝湖心的方向怒目而视,“好一个四大妖王!好一出戏!你们这样犯下杀孽,就不怕遭报应吗!”
“此言差矣。”回答它的却是灰蛇,他曲起手指,轻轻敲击座椅扶臂,声音不疾不徐,顺着妖力震荡传遍整片龙谷,“妖族向来弱肉强食,又非道修,何须在意因果报偿?如今道修行事越发无所顾忌,天道真要清算,也该先找他们才是。”
“群妖盛会全军覆没!你们以为其它妖兽看不出端倪?”
“那又何妨?”灰蛇只笑,事成之后,他自会离开这里,另寻别处,哪管事后洪水滔天?
香雾弥漫,妖兽不会内息,吸入太多,筑基修为也抵御不住,不屈的怒吼之后,渐渐再无声响,场内万籁俱寂。
见此情状,灰蛇站起身:“诸位,也是时候将先前捉来的祭品一并呈上,开始血祭了。”
它们之所以会选择下迷药,而非一了百了的毒,是因血祭之阵需要的,乃活祭。
无论人妖,死后回归大道,血肉无主,随时日流逝,皆归尘土。
经年苦修出来的灵力自然也会消弭,即便妖族食人可汲取部分,但也仅是图一时之快,大半还会飘散于天地之间,终究不是正途。
相较而言,修士就有手段得多。炼器炼丹,能有效地保留下妖兽尸身的威力。
但这些,都远比不上血祭之阵。
血祭,正是杀生灵血肉以祭天地,模糊生死界限,在那一刹将还未反哺道统的灵力夺走,另作他用。
此乃欺骗天机之邪术,夺走的灵力无法久留,得在开阵后现杀现用,故而名“祭”。
但凡死在阵中的,皆为祭品。
血祭之阵一早就埋在地下,四妖共同催动妖力,让其缓缓浮上。
明媚的春光随之覆盖了一层阴影,说不出的鬼祟之气荡开,赤芒隐隐,在地表画出繁复纹路,扩展开来,包裹住整片龙谷。
傅偏楼按着浑身直冒虚汗、灵力紊乱的蔚凤,借老贝壳的幻象勉强藏身,为这邪异之况暗暗心惊。
他凝视着麒麟树下,始终没能窥见半分身影。目光接着移向湖心的四名大妖,蔚凤状态有异,看来硬拼是指望不上了。
只能寄愿它们闹起来后,能落个两败俱伤。实在不行……
垂下眼眸,傅偏楼又一次深深望向自己的左手。
像是察觉到他内心的松动般,那只手陡然抽动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
“大王!大事不好!”一只鹧鸪扑腾着翅膀飞来,焦急地冲雪鹰道,“祭品……祭品全不见了!”
闻言,灰蛇看向木犀,还以为是它的手笔。下一刻,青玉就捂住胸口向这边游来,高呼道:
“大王!灰蛇大王!蛇巢被……”
“大王——大王,不好了!”
下属不断的禀报令四妖肃穆起神色,又惊又怒,意识到有什么不在掌控内的事情发生了。
“银鱼,是你?”雪鹰第一个睨向早就让祭品逃掉的家伙,“这是何意!你督管不利,就要让我们也变得和你一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银鱼莫名其妙地被甩上一口黑锅,当即大怒:“与我何干!我督管不利?哼,若要提及这个……木犀,你莫以为我不清楚当初是谁干的好事!”
木犀目光幽幽,没有说话。
灰蛇见三妖话间唇枪舌剑,几乎一触即发,心下暗喜。他还记得商议好要率先对雪鹰发难的事情,立即站到银鱼一边,帮腔道:
“雪鹰,此事还未有论定,你何至于胡乱责怪?究竟安了什么心?莫非是想违背约定吗?”
不等反驳,他故意刺道:“从最初我便不敢信你,如今看来,不愧是被赶出凤巢的叛徒!连凤凰都敢谋害,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这话令雪鹰勃然色变,再按捺不住怒气,一掌打出:“尔慎言!”
灰蛇躲开这一掌,伶牙俐齿地栽赃:“你果真不顾及先前所约,生有独吞之意!”又回头道,“木犀、银鱼,助我一臂之力!雪鹰违约在前,不必顾它,杀之祭阵!”
无需多说,木犀已冲了出来,银鱼似还有些犹豫,但没有制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眸中划过一丝冷光,雪鹰接下木犀一招,两妖错视一眼,又向灰蛇攻去。
湖心下方,小妖们见四位大王在天上大打出手,顿时也不再维持表面的和谐,露出狠戾面目来,混战在一起。
鸟雀飞舞,鱼群高跃,蛇妖呲起獠牙,毒液溅洒。
不同于被迷晕的那群妖兽,眼前乃真正的厮杀。被撕扯下的羽翼、抓裂的血肉鳞片漫天飞扬,腥气逐渐蔓延开来。
不断有尸身顺流漂下,血液将溪流染上粉色,阵法汲取到真正的灵肉,焕发出奇异红芒,一时间,连花草都仿佛弥漫着血气,诡谲无比。
风景如画的龙谷化作炼狱,看得老贝壳揪心不已,傅偏楼仰视天上越发大动干戈的妖王,又看了眼空空荡荡的麒麟树,嘴唇咬紧。
他过于焦虑,没有发觉一旁蔚凤的双眼,已化作一片赤色。
湖心之上,灰蛇终于在愈发消耗的灵力中感到不对——分明是三对一,为何雪鹰不顾其余两妖,只盯他一人?
还有木犀与后来加入的银鱼,表面在对付雪鹰,落下的攻击却恍如毛毛雨,倒是好些次坏了他的事。
他不可置信地瞪向木犀,对方朝他勾起一个阴森笑意,灰蛇这才明白过来:他被耍了!
木犀是假意和他联手,实则早就与其余两妖达成了共识!
想不到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他来不及懊恼,便大喝一声:“白蚌!助我!”
妖力携音传出,却无反馈。灰蛇到底慌了神,狼狈地挡住银鱼一道甩尾后,又厉声道:“白蚌!那玉简你不想要了吗?你若相助,龙谷碎片也一并给你——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