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征深吸口气。
很久以前,他才入道之时,无律为让他安神莫要胡思乱想,曾语焉不详地透露过——
洗业,即卸去凡根。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免不了生出痴妄迷障。
迷障不破,业秽缠身,难有寸进。
这所谓的“迷障业秽”,与诸多典籍中提到的“心魔”,何其相似?
修道先修心……无律说得不错,对她那一代的修士而言,兴许修心还要更重一分。
可如今呢?
修士不需要问心无愧、不讲天和,随心所欲地杀戮妖兽,甚至波及凡人。
他们行事这般无所顾忌,产生的因果冤孽,又去了哪里?
——无边无垠的界水之上,黑雾翻腾。
与这邪法异曲同工,道修洗下凡根,业障便从此转嫁,再找不上门。天劫想要清算,也无处施为。
于是,心魔劫从此消失,修真界也不再需要这些修养道心的法门,尽数扔去废阁,自此尘封。
“道心……道心?难怪……”
宣明聆怔怔出神,恍然大悟地,说道:“小凤凰,清规,你们应听过养心宫的名号?”
“养心宫……我记得是虞渊仙境曾经的第一道门。”蔚凤回忆道,“但自百年前,镇宗仙器空境珠被盗走后就一落千丈,如今已被后来崛起的太虚门取而代之。”
“等等,”他忽而一愣,“……养心?”
宣明聆道:“从前,我第一回听说仙器的事迹时就一直很疑惑——空境珠为何能与两仪剑、镇业枪齐名?”
“它可凝神清心,化解戾气毒障,用以镇煞养魂……厉害是厉害,但真当得起仙器之尊吗?但倘若……”
未尽之言,谢征与蔚凤都清楚。
倘若空境珠的真正用途,是镇压心魔呢?
“可如若洗业是转嫁凡根,究竟转去了哪里?是谁来承担天下修士的孽债?”蔚凤越想越乱,他之脾性光明磊落,忍不得自己也在此列之中,当即甩袖道,“不成,我去找师父问清楚!”
“蔚师兄,留步。”
谢征拽住他,蔚凤豁然回眸,一双凤眼瞪大了,不可置信地问:“清规师弟,难不成你觉得这般不劳而获之行可取?”
“自不可取。”
谢征垂下眼睫,遮去眸中郁色,尽可能平静地说:“但不过才几百年过去,上一辈修士尚有许多在世,却半分风声也无。蔚师兄觉得,这正常么?”
他这么一说,蔚凤发热的头脑也冷静几分,突然后脊发寒:“换而言之……有什么阻碍了他们将这些传出?究竟是何等存在,能束缚天下修士……其中甚至不乏合体大乘?”
这就不得而知了。
一派静默中,宣明聆倏尔道:“清规,我记起来了,仪景中的那道符箓……不,应当说,是一种咒术。”
谢征当下将洗业心魔一众乱七八糟的事情抛诸脑后,精神一振:“还请师叔细说。”
宣明聆点点头:“也是究由空境珠,我才有了印象。这一届的炼器大会上,夺得魁首,可获一物,名唤明净珠。”
“炼器之道的究极,便是媲美仙器。而明净珠,正乃空境珠之仿品,可驱毒辟邪……其主材料,是一种奇异稀罕的妖兽尸身,冰魄蚕。”
“为何说奇异,因它幼态为蚕,喜冷,温度一高便无法生存;而等生茧破蛹后,就会化作火行的赤炎蛾,与幼时相反,很不耐寒。若不能在力气耗尽前飞离冰天雪地,也会身死。”
介绍完这类妖兽,他切题道:“冰魄蚕制成的明净珠可净毒,而赤炎蛾本身就是极毒之物,常被用作蛊虫,以操纵役使为多,最出名的傀儡蛊蛊苗中便有它一席之地。”
“那咒术,是用赤炎蛾尸身,佐以法诀编织而成,可将中咒人之五感系在施咒者身上,一般用作窃取消息之途。发作时会浑身发烫,那是赤炎蛾的热毒!”
谢征问:“何解?”
“冰魄蚕与赤炎蛾相生相克,这道咒术正是我于明净珠的相关记载中见得。”宣明聆道,“若有明净珠在手,想来不成问题。”
想要得到明净珠……炼器大会么。
谢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一面为有解决的头绪放下心来,一面又不禁想——原著果真避不开吗?
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非得逼他走上那条路,迫切地要展露些什么给他一般。
“……宣师叔,炼器大会,想来还要麻烦你。”他转过身,低头道,“我听闻,会上需名奉器人互相比斗。若可以,清规愿往。”
“清规,这可折煞我了。我本就要去,仪景因我遭罪,需要明净珠,自当全力以赴。”宣明聆扶住他,“再者,你的剑术有目共睹,若能来助阵,是极好的。该师叔多谢你才是,客气什么?”
“正是,一道经历生死,别太拘泥俗礼了。”蔚凤在一旁笑了笑,“虽有辈分之差,但我等与友人又有何异?”
“话说回来,位奉器人。”他扒拉了下手指,“我、你,这还缺一位啊。找谁好呢……”
102 闲情 你的命比我要紧。
“——那当然是我啊!”
话音刚落, 傅偏楼前额就被敲了一下。
“别胡闹。”谢征淡淡说完,看向一旁摆弄着长笛的无律,“炼器大会分三场, 宣师叔所参加的, 是年轻一辈的比试,要求炼器师和奉器人骨龄都在五十以下。”
问剑谷中,年纪不足五十却剑道有成者寥寥,也就内门长老亲传的那几个能看。
其中最佳人选, 是走意长老座下的师寅。
宣明聆欲拜帖去请,但谢征清楚,八成是请不来的。
因在原著中, 他被禁足谷中没能去成炼器大会的那条线里, 师寅和蔚凤一并受邀,成为了另一个修士的奉器人。
应常六,无门无派, 一介散修, 喜游历四方, 广结天下英才。
虽是散修,却毫不逊色于大仙门的弟子,惊才绝艳,不仅于炼器之道别有心得, 修为也极其出色。
《问道》中,他是后来的仙境七杰之一, 在这场炼器大会上,凭一柄剑摘得桂冠,拿走了明净珠。
目标一致,谁能赢下这场大会, 谁就能先行挑选。
换而言之,应常六正是此行最大的对手。
尽管蔚凤已不会帮他,谢征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对宣明聆的炼器水平有信心,但不得不说,对方的炼器之道其实并不合适这种比试,需要人与器长久地磨合,而炼器大会上,万万不会给予时间。
那便只能从奉器人这一侧下手了。
不说傅偏楼尚且中咒在身,不知何时就会发作;就算安然无恙,考虑到他剑道天赋一般,接触的时日也短,还未必能领衔出战。
龙谷春意融融,花香沁人心脾,可谢征实在无暇欣赏。
傅偏楼看他眉心紧蹙,不由伸出手,将那处小疙瘩轻轻抚平。
他绕到谢征身后,扶着他的肩,嫌人仓促束起的长发有点乱,干脆一把扯散,从袖中掏出一枚木梳,仔细地打理那头泼墨般的青丝。一面宽慰道:
“别担心,这不是有你和蔚明光在吗,会赢的。”
那边,无律一曲吹完,忽而眯了眯眼。
“清规,我记得奉器人之间比试,是不论修为的?”
“虽不论修为,但也并非毫无影响。”否则应常六又何必特意来找问剑谷的人?
他要炼剑,自然是剑术高超之人更能发挥出剑的锋利;反过来说,即便手中器物稍逊一筹,倘若奉器人足够厉害,也能击败对方。
“这样啊……既然不拼灵力,只谈剑道。”无律幽幽说道,“不是恰好有一人正合适?”
谢征一怔,很快想到她在指谁:“琼光师兄?”
“小明的剑,你也见过。怎么,不够格吗?”
的确,撇去修为只看剑术,琼光绝对是不二之选。
谢征豁然开朗,就要起身:“我去寻他。”
“等等,”肩头一重,傅偏楼压在他背上耍赖,“还没梳好!”
“盘个发髻的功夫总有的,小明刚下山回来,暂时还不会离谷,跑不了。”无律懒散地倚在石边,“清规,你也别这般着急,你师弟好好地在这儿呢。就算找齐了人,炼器大会距今还有一年多,你打算走着过去?”
一阵无奈,谢征叹了口气,还是依言坐下:“又发作起来,该如何是好。”
“师父还在,不会有事的。”傅偏楼用手贴贴他的面颊,“看,凉冰冰的,没烧。”
谢征拂开他作乱的手,垂下眼,没有说话。
【宿主……】011小声问,【你究竟怎么了呀?还在担心小偏楼吗?】
谢征摇摇头,他其实也清楚,自己的状态不对,很不冷静。
他素来是不喜被情绪耽误、被冲动控制的,焦躁只会阻碍思维,遇见问题,就去找办法解决,找到办法,就一步步地践行,一贯如此,有条不紊。
然而这一回,他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一想到当时傅偏楼挡在身前的模样,就好像有双手在背后推着他般,无法松懈。
即便知晓下一步该怎么走,一旦不做点什么,停下来,心中就会怅然若失。
担心固然有之,更多的,则是一种茫然无措。
他平生第一次被谁保护在身后,也第一次有亏欠的感觉,实在不知该如何偿还。
傅偏楼看他还是副不高兴的模样,把发冠戴好后,又蹲回他面前,仰起脸与那双黑眸对视片刻,唤了一声:“师兄?”
“嗯。”谢征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面若桃花,山水明净,和这世外桃源般的龙谷无比相衬。
黑白分明的杏目中映出他的身影,谢征一时隐约出神,低声道:“……累你代我受过了。”
“这是什么话?”傅偏楼一下子瞪大眼,随即不虞地挑起眉,“跟你有何关系?”
谢征不与他争辩,两人心里都明白,当时,麒麟的那道咒术是冲谁去的。
“下回莫要冲动行事了,”谢征盯着他道,“这回未伤及性命,是不幸中的万幸。倘若有万一……”
“万一?有什么万一,就由你受着吗?”傅偏楼的目光陡然尖锐起来。
谢征却不闪不避地点了点头。
“本该如此。”他理所当然地说,“傅偏楼,你的命比我更要紧。”
很动听的一句话,却也很伤人心。仿佛一柄利刃,直直戳穿了傅偏楼的笑面。
他先是愕然地睁大眼睛,尔后手指微微发颤,牙关咬紧。
若是旁人这般诉说,想必定是情意款款、感人得不得了:宁愿我死,也要护你,可见是心尖尖上的人,舍不得出半分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