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器过程其实很枯燥,非内行人看了,无非就是重复的熔炼锻打。最初还有些新奇,到后来,听得都有几分麻木。
蓦然间,人群里忽然发出一阵惊呼:“那是谁?动作好快!”
谢征等人移目过去,只见应常六满面肃穆,神情端正冷然,甚至有几分锋锐,和平时的他半分不像。
那双桃花眼凝视着眼前的铁矿晶石,双手以几乎残影的速度探出、熔炼、捶打、冷却,一套动作乱中有序,令人目不暇接,偏偏又行云流水,几乎赏心悦目。
一旁有炼器师瞥见,惊异得差点没控好灵火炸了膛。
“他究竟铸过多少柄剑,居然如此熟练……”
临近处,有位炼器师感叹着,“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就该嵌入灵阵,开始雕琢了。速度未免太恐怖!”
“即便是大宗门自小培养的炼器师,日日不休地勤学苦练,没有几十年的积淀,怕都做不到他那样吧?”
“听说他是散修?没有宗门的资源供应,到底是怎么练就的?”
闻言,谢征望向蔚凤,低声问:“蔚师兄,你可知应常六年岁几何?”
“年岁?”蔚凤想了想,“我遇见他时,他还未曾弱冠,如今顶多二十来岁吧。”
二十来岁吗……谢征微微蹙眉。
《问道》的融天炉一行,着重写了蔚凤是如何在后续取胜,并结交成玄的。
关于应常六几乎一笔带过,变相导致此人无比神秘,身上到处都是谜团。
在原著中出场时,因那轻浮的个性给人印象深刻,其它方面反而没那么突出,只能算是个稍有存在感的配角。
作为散修,应常六修为不落人后已是旷世奇才,要知道与他作比的,可都是大宗门里养出的好苗子。
偏偏他不仅修为出众,炼器水平也一骑绝尘,还只有二十来岁,实在天才得有些过分。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
外界的纷纷扰扰,宣明聆一概不知。
上台落座以后,他便聚精会神,所有感知,皆落在面前选好的矿材上。
闭上双眼,灵力一丝丝渗透进去,摸清每一道纹理、每一寸结构。
待他将之了然于心,已是半日过去,睁开眼,宣明聆终于有了动作。
不慌不忙,好似自己全然没有落后,他人已陆续开始进到下一步,他还在慢悠悠地挥动冶炼锤。
一下紧跟一下,并不急促,却每一下都精准无比。清脆响动犹如乐曲,灵火缠绕,写意流畅。
就是在这有条不紊的挥动中,所有材料如臂指使地融化在炉中,又于台前逐渐有了雏形。
他没有应常六的浩大声势,可下手从无犹疑,犹如春雨无声潜入,不知不觉赶上了旁人。
待有修士从那边抽回注意,发觉问剑谷的这位炼器师动了后,定睛一瞧,不禁诧异地揉了揉眼。
他出神了有那般久吗?怎的此人都走到这个步骤了?
还没想清楚,就见那人忽而站定,“锵”地一下抽出腰间细长乌剑。
这是要干什么?想动手?
修士大惊失色,正欲惊呼,台上,宣明聆深深望了一眼伴身多年、又尘封许久的斩妖剑,长叹口气。
随即,扔去桌面,拎锤将其一寸一寸、逐节砸碎。
“你,”一旁被剑身戾气煞到,忍不住看过来的炼器师磕磕巴巴道,“你在做什么?”
“大会可自备四样材料。”宣明聆手下不停,微笑道,“此为第一样,先前与主方请示过。阁下不必忧心。”
灵器往往以材取胜,这容许自备的四样材料,几乎就是决胜的关键。
即便身家不丰的炼器师,也是精挑细选才敢用上,拿一把已铸好的灵剑算什么?融化后与废铁何异?
那炼器师暗暗念了句“怪人”,摇摇头,重新投入自己的事情中。
碎片迸溅,被灵流包裹着送去炉中,没有掉出一枚。
灵火摇曳,映得宣明聆脸颊忽明忽暗,眼底涌现出复杂的惆怅之色。
他想起了最初铸造这柄剑时的景象。
那实在是许久以前,他以灵丹堆砌,好不容易顺利筑基,可灵力虚浮,在谷主剑下依旧撑不过一招。
谷主失望之余,不愿再教他习剑,宣明聆只好壮着胆子问他:“那,父亲,我该如何精进剑术呢?”
问剑谷外门弟子,有晨练之课;内门弟子,则有师父相授。
宣明聆的师父正是他的父亲,而今谷主不愿教,他不免茫然失措。
看不得他这副不争气的样子,谷主冷冷为他指了条明路——杀妖。
“不见血算什么好剑?不杀妖算什么修士?”他看着宣明聆,这个亡妻搭上命生下的废物,几乎是诅咒一般地说,“你娘为你而死,你当为你娘而活。除此之外,你什么也没有。”
要想杀妖,就得有趁手灵器。宣明聆便郑重地为自己铸了一柄剑。
斩妖剑。
后来浴血无数,不折不扣的凶器,在最初诞生时,不过一把平平无奇、甚至有几分劣质的灵剑。
如今却人见人畏,与邪器无异。
就连宣明聆,曾也一度害怕过它,迷惘之下,干脆将它封印,二十年没有出鞘。他也蹉跎在外峰,借修生养息之名,把自己变成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宣师叔”。
但错的不是剑,是用剑的人;时至今日,也是时候给出一个交代。
……他不会再逃避了。
神情逐渐坚定,宣明聆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另外三份灵材。
——火行的凤凰羽,当年凤凰离去前,留给他护身所用;
——水行的冬藏珊瑚,小凤凰十二岁那年为他亲手折下的生辰贺礼,也因此,他尝试着再次开炉,为蔚凤锻了一柄天焰;
——木行的木犀角,两年前荒原一行,与蔚凤等人结伴斩下。
他乃火水木三行,这三份灵材,恰也契合灵根。
没有什么比这三样东西更能解释他心境的变化了。
宣明聆把它们一并丢入炉中,火舌舔舐,剧烈地灼烧着,慢慢与斩妖融化成的铁精合为一体。
在问剑谷为外门弟子铸器时,要的最多的便是剑。
说来也好笑,弃剑二十年,他却几乎没有一日离开过剑,哪怕闭着眼睛,也晓得该如何锤炼、如何雕琢、如何擦出雪亮刃口。
铸器,本只是他封剑后,闲来无事找的寄托。
可不知何时起,他越发认真、乃至醉心其中……寻到了他的道。
不是随波逐流,身为问剑谷谷主之子就该走的剑道;也不是背负着母亲亡魂,以杀妖为毕生所求的杀戮道。
是能助他人、也能增益己身的——炼器之道。
沙漏流逝,宣明聆已快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投入铸器五日,一双眼眸愈发明亮。
从剑刃、到剑托、再到剑柄,模样早就成竹于胸,精雕细刻,琢磨着每一处细节。
灵力流转,贯通剑中关窍,熟悉得好似另一个自己。
另一边,响起连连惊叹和骚动,仅仅五日,应常六正式成剑。
剑锋冷锐,青光隐隐,一看便知很是不凡。
他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逗留,只遥遥望了宣明聆一眼,起身将剑交付台前的老者。
对方瞥了一眼,眸里透出几分惊艳:“好锋利的剑。此剑名为?”
应常六略一思索,道:“争命。”
老者收下青剑,冲旁边的报幕人轻轻颔首。
“散修应常六,”报幕人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铸成长剑争命,通过。”
来参加炼器大会的炼器师再怎么老道,也未超过五十之龄,再加上集中精力许久,本就疲惫不堪,见居然有人提前一半的时间炼成,心神打乱,一个不慎,居然炸了炉。
连锁一般,台上一个接一个响起狼狈震响,余波被阵法挡住,炼器师再怎么不甘,也只得悻悻离开。
而这之中,宣明聆风雨不动,好似听不见外边的声音一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毫无意识地勾起唇,周身气息愈发圆融。
台下,始终一错不错注视着他的蔚凤陡然蹙眉,脸上露出藏不住的讶异:“小师叔……”
“宣师叔怎么了?”
“小师叔他,好似要突破了?”
谢征也不免有些惊讶,要知道,原著的宣明聆卡死在筑基巅峰上,再未有所寸进。
果然,有些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到第九日时,台上台下人已寥寥。
该完成的已经离开,为下一场养精蓄锐,剩下的有些不慎铸器失败,遗憾退场;有些看完全来不及,干脆袖手离去。宣明聆依旧不骄不躁,潜心雕琢着剑柄的最后一抹花纹。
报幕人看了好几回沙漏,确认着时间,开始报更:
“尚有一个时辰。”
“尚有三炷香。”
“尚有……”
直到最后一炷香时,宣明聆才抬起头。脸色掩饰不住憔悴的苍白,神情却很从容。
在他面前,一柄长剑静静横放。
色泽温润如玉,剑身细长,形貌与斩妖异常相似,气质却温厚宽和,仿佛能包容万物。
他隔着炼器台,遥遥冲台下笑了笑,伸出手,握住了长剑剑刃。
这回的开光不像谢征那次,饱引许多鲜血,像是也怜惜主人似的,它只要了几滴,便发出平和清正的一道剑鸣。
灵力流转,反哺着掌心伤口,很快止住了血。
下一刻,白芒大盛,却并不刺目,好似在为自己的诞生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