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周启一错不错地看着星天水镜,摸了摸白兔的脑袋,嘟哝道,“最后那个地方,之前怎么一个修士都没有?”
琼光没听清楚:“什么?”
“琼光哥哥没发现吗?也是,九个空间一模一样,粉白.粉白的,连在一块儿本来就不显眼,你们又光顾着看蔚凤哥哥。”
周启指了指,“喏,蔚凤哥哥方才进去的最后一个空间,之前根本没有人在呀。”
几人凝神看去,发觉的确如此。
那儿和其它空间地貌无差,长长的梧桐草围绕水泽而生,将视野遮蔽得严严实实,里头只有刚进去的蔚凤一人,被涅生剑引领着前进。
风景绮丽而空旷,静谧幽深。
近百名奉器人,九分之一的概率,居然谁都没有在那里,不可谓不古怪。
男孩的声音没有掩饰也没有压低,一旁修士听得清楚,也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台上,方且问却缓缓笑了起来。
“看样子,终于有人发觉了。”
他背着手,出声解释:“这方空间较为特殊,注定要轮到最后才可进入。算是一个小彩头。”
随着他的话音,蔚凤拨开梧桐草,终于窥见了涅生所指的地方,与所谓的“彩头”四目相对。
不禁惊疑地瞪大双眸。
被梧桐草簇拥着的水泽,和其他空间不同,正中矗立着一块礁石。
礁石上,一只雪白的、伤痕累累的苍鹰被锁链缠在上边,虚弱地小幅度拍击着羽翼,视图挣脱开身。
涅生所指之处,圆环所在之地……则是它的咽喉。
瞳孔微缩,蔚凤一时气息都乱了,失声道:“雪鹰?!”
——这只奄奄一息的妖兽,可不就是当初称霸荒原外围的四大妖王之一?
锁链铃铃响动,雪鹰望向来人,一时间又是震惊,又是羞愧,又是懊悔,眼瞳中浮现万千情绪,接着不知想到什么,一瞬灰暗下去。
“凤皇……陛下。”
“你怎么在这?”仗着外面听不见他们说话,蔚凤也顾不得屏息,问道,“群妖盛会你被击落后,就不见踪影,我还以为你……罢了,我先放你出来。”
“凤皇陛下!”雪鹰却绝望道,“杀了我吧!”
它昂起脖颈,咽喉处闪闪生光,竟然嵌着一枚圆环。蔚凤见了,才想到自己眼下处境,顿时呼吸一窒。
……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救一只妖。
可他身为凤皇,又怎能屠戮子民?!
望见他面上痛色,雪鹰忽而眼眸湿润,喃喃道:“错了……错了……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您才值得凤皇之名,您才是真正的凤皇……我都做了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蔚凤克制住越来越沸腾的血液,努力想听清它的呓语。
“我是叛徒,陛下!”雪鹰不禁仰天长啸,语调凄厉,“我曾背叛凤巢、又背叛您,两次!两次啊!害您至此!”
“害我?”蔚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背叛……?”
头尖锐地刺痛起来,纷乱的画面窜过眼前,叫他冷汗涔涔,神色冻结。
雪鹰悲怆道:“是。属下……死不足惜……”
“——那就只好如你所愿。”
少年声音阴森响起,谁也没能反应过来时,一道青锋已捅穿雪鹰脖颈,连同最后一枚圆环,一并粉碎。
白雾腾起,风琛望着重重倒下的苍鹰身躯,嗤笑一声:“叛徒,就该有叛徒的下场。”
咽喉血洞潺潺涌出血流,雪鹰眼神涣散,盯着蔚凤,赫赫响声空荡荡地穿梭在水泽之间,几乎碎裂得不成体统:
“陛下……陛下……抱歉……”
“离开……快……这里……”
“梧桐草会……引出您的……真身……”
猛然回过神来,蔚凤喊道:“雪鹰,等等!”
而对方已不能回答他,彻底没了气息。
“一个叛徒而已,看把你急成什么样了?”风琛贴在他耳后,毒蛇吐信般地说道,“你真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优柔寡断。”
“九曲连环我解了四枚,而你三枚,你输了。”
他悠悠笑着,得意洋洋,“输的感觉怎么样?凤皇哥哥。”
114 融天(六) 前尘累赘。
“凤皇哥哥, 你好威风啊!”
袍角一紧,低眸,是一只养得胖乎乎、藕节一样的小手, 指尖锋利。
顺着望去, 赤红的耳翎,爬满半边脸颊的妖纹, 以及背后火红如焰的羽翼。
显然, 这是一只化形鸟妖。
男孩眼型细长,眉梢高挑,无端流露出几分高傲。可他的神情却又很敬慕,堪称火热地注视着眼前一身描金玄服、头戴琉冕的青年。
两人的羽翼如出一辙, 故而, 凤皇很快意识到这是谁。
——他的弟弟, 凤凰双子里的哥哥。
“凤宸?”他眸中流露出些许惊讶, “你能化形了?”
“对的!宸儿是不是很厉害?”凤宸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我听说, 凤皇哥哥和我一样大时都做不到呢!”
蔚凤并未反驳他, 只不在意地付之一笑。
他诞生时,世间门已无凤凰许久, 鸟妖群妖无首,族群式微,凤巢就差名存实亡。
盼星等月,前朝留下的那么多枚凤凰蛋,终于活了一枚, 鸟妖们将其看得比眼珠子还紧。小凤凰刚懵懂地从壳里探出脑袋,就听闻连天欢呼鸣叫,差点吓了个倒仰。
从出生起, 他就被奉为凤皇,未来将要统领凤巢、庇护鸟妖之尊上。
既是凤皇,威仪绝不可丢,更不可以孱弱姿态示人。
在蔚凤修为增长到能撑起成年化形前,他一次都不曾试过,自然不会比凤宸更早。
“小殿下,您原来在这儿……”
负责照料凤宸的鸟妖急匆匆找来,瞧见蔚凤,面容一僵,立即诚惶诚恐地垂下头,“陛下。”
“不必多礼。”蔚凤略略颔首,君臣之间门,他早已习惯这份距离。
“凤皇哥哥凤皇哥哥,”凤宸眼神亮闪闪地唤他,“宸儿也想像凤皇哥哥一样!宸儿也想当凤皇!”
蔚凤一愣,那鸟妖更是脸色大变,焦急地制止道:“小殿下,休得胡言冒犯!”
凤宸却不理他,反而狠狠瞪了他一眼:“雪鹰你闭嘴!我和凤皇哥哥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抱歉,小殿下,可……”
那名为雪鹰的鸟妖欲言又止,蔚凤则摇摇头:
“罢了,童言无忌。”
他犹豫了下,伸手摸了摸凤宸的发顶,低声道:“……你没必要和我一样。做你自己就好。”
他不是不懂凤宸的歆羡憧憬,在旁人看来,凤皇高高在上,呼风唤雨,想要什么,鸟妖们拼上性命也会找来进贡,随心所欲到了极点。
可唯独身在其中,方才知其辛苦。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鸟妖天性要展翅翱翔,然而他的羽翼更像是某种象征的珍贵摆件,除了昭示凤凰的身份外,毫无用处。至今为止,从未飞出过凤巢。
他身上承载着的,是万万鸟妖的希冀;他的命不是他的,是这万万臣民的;他活在世间门的唯一用处,就是为凤巢鞠躬尽瘁。
没有自由,没有自我。有时,蔚凤也会觉得不堪重负。
他愿意过这种日子,是因蒙受着鸟妖的恩惠与寄望长大,无法不去回馈;但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妹妹重蹈覆辙。
这对难得的双子,该如过去的每一只凤凰,无拘无束,恣肆逍遥。
听闻此言,凤宸一下子不高兴了,眼里流露出一丝怀疑:“凤皇哥哥是害怕我会比你做的更好吗?不然为什么不让我也当凤皇!”
蔚凤一愣,哭笑不得:“不……”
“就是!你就是!我去找祈儿评评理!”
说着,凤宸气呼呼地挣开雪鹰抱住他的手臂,双翅扑腾着跑开。
小孩子任性起来,闹腾得厉害,雪鹰无奈地朝蔚凤鞠了一躬,便转过身,匆匆去追他:“小殿下,您慢些,别摔到了……”
蔚凤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目光稍稍流露出些许羡慕。
他虽为鸟妖拥戴,但也素来被严苛要求,没有无忧无虑说孩子话的空闲。
为了尽快熟悉凤皇该做的事务,引领鸟妖,往往一睁眼便是书山卷海,夫子循循善诱,灌输着一个又一个难以理解的知识。
他的幼崽期似乎格外的短,一眨眼,便是成熟庄重的小大人,令教导他的鸟妖无比欣慰。
而若说对待蔚凤,众妖寄予厚望的话,对待后面诞生的凤宸和凰祈,便称得上溺爱了。
沉寂许久的凤凰蛋里,有一枚忽然无声裂开,出来一对双子,凤巢上下举族欢庆。
这是天大的喜事,鸟妖们便请来凤皇替两只小凤凰赐名。
宸——天生之尊;祈——上苍赐福。
凤宸、凰祈,乃蔚凤千挑万选才决定好的名姓。
他十分疼爱这对弟妹,可疼爱之余,又不禁感到五味杂陈,甚至有些嫉妒。
希望他们轻松、自由、饱受宠爱,也嫉妒他们的轻松、自由、饱受宠爱。
群鸟争抢着请他来赐名时,却忘记了,凤皇也不曾取过名。
好似他不需要名姓,也没有谁需要他的名姓,鸟妖们千呼万盼的,是能统率它们的君主陛下,凤皇大人。
蔚凤这个名字,还是从前受邀去龙谷时,白承修为他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