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裴君灵听完,想了想,问道,“成道友可付过账了?”
“不曾。”成玄摇摇头。
“也就是说,只是商量好,交易还未达成?成道友,虽有先来后到一说,可宝物毕竟难得一觅,若皆这般礼让,恐怕不妥。”
她的话虽委婉,意思却很明白。
许师弟一听,登时急了:“他又不是金灵根,要去做什么用?摆明了故意和大师兄作对,给我们添堵的!”
“真瞧得起自己。”杨不悔嗤笑,“我不是金灵根,就用不到了?我要送人怎么说?”
“你!”
“好了,许师弟。”成玄止住义愤填膺的师弟,沉吟了下,退了一步,“裴姑娘所言不错,是成某冲动了。宝物价高者得,只是轻装出行,身无长物,还容我们回程去取些灵石来。”
“请便。”
杨不悔对摊主道,“他出多少,我出他的两倍。”
这副誓不罢休的态度,令成玄挑了挑眉,看向裴君灵。
小吉女此刻也有些为难。
他们心里清楚,这并非仅仅出价的问题,而是杨不悔乃至陈不追对待清云宗的态度都太苛刻,简直不屑隐瞒。
成玄肯退让,已很给她面子了,再让太虚门嚣张下去,旁人还要以为清云宗好欺负。
不等他们找出折中的法子,许师弟忍耐不住,骂道:“大言不惭!”
“才炼气八阶的废物点心,就算是太虚门的,兜里能有几个子?出价两倍,真要和你一般见识,以大师兄的家底,卖了你都赔不起!”
“赔不起还有本座在。”
一道沉稳声音在人后响起,一直维持着高傲姿态的杨不悔脸色一变,旁边陈不追眼眸发亮。
“师父?”
“舅舅!”
玄衣乌发,金冠银铃,相貌端正,一双眼眸湛然出尘。
不是晚风真人陈勤又是谁?
陈勤双手负在身后,悠悠地踏前一步,身形便出现在两位弟子之前。
他瞥了成玄一眼,对许师弟道:“灵石而已,本座不差,哪有让弟子卖身的道理?”
成玄脸色一沉:“晚风真人也要插手此事?未免有些难看了。”
“晚风真人”四个字被刻意咬重,提醒对方这是小辈之间的争执。
然而陈勤毫不介意和这帮小辈卖卖脸色:“怎么?不是价高者得?”
说到底,他与成玄岁数相差不超过十载,修真界里,也算不上多年长。非要借修为压人,谁也无法指摘。
“……既然如此。”成玄向他作了一礼,低声和身后同门道,“我们走。”
清云宗离开后,摊主将金精交给了杨不悔,得到灵石后半刻不敢逗留,转身就走。
围观修士见事态了结,也不敢再看下去,不一会儿就散了个干净。
陈勤这才回过身,望着杨不悔浅浅蹙眉:“太冲动。”
“抱歉,师父。”
杨不悔垂下头,看不清神色。
陈不追小声唤道:“舅舅,你看那是谁?”
“能是谁……”陈勤顺着他指向的地方望去,一下子呆住。
两道白衣身影并肩而立。
稍高点的那个右眼一点墨痣,清隽疏离;稍矮些的那个蒙着左眼,色如晓春。
一瞬间,他好似置身于凡人小镇的客栈里,望见了形容冷淡的少年账房、和他视若眼珠的表弟。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陈勤不可思议地喃喃念道:“谢征?”
“陈公子。”谢征朝他轻轻颔首,“好久不见。”
“你没死……哈,我就说!”陈勤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真是好久不见……”
“清规,”宣明聆问,“你与晚风真人是旧识?”
蔚凤也在傅偏楼和陈不追之间来回扫视:“傅仪景,不介绍一下吗?”
几乎同时,陈勤又开口:“你这身打扮是问剑谷?求仙问道,怎么不到太虚门来?”
陈不追则拘谨地叫道:“偏楼哥……”
声音重叠在一起,叫人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
谢征、傅偏楼:“……”
莫名觉得这场面有些奇怪。
“不然,找个地方慢慢说?附近有座茶楼,里头有雅座。”
裴君灵看着有趣,眨了眨眼睛,“清规仪景,不知,我可否有这个荣幸旁听?”
傅偏楼忙不迭地点头。
于是本要赏花的队伍再添三人,改道向茶楼走去。
*
他们呆在永安镇的时日并不算长,一盏茶间,傅偏楼就捡着能说的部分,讲了个七七八八。
谈及陈勤带李草走后不过两年,小镇被毁,两人侥幸存活,不得不另谋生路时,即便时隔许久,傅偏楼仍然心潮涌动,面色冷凝,眼眶却微微泛红。
那些旧事一直藏在他的心底,与前世纷乱的记忆塞在一起,鲜少去回想。
如今再提,却发觉往事历历在目,他从未有一刻遗忘过。
谢征注意到他的失态,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伸手覆上他不知不觉间攥紧的手,淡淡接过话茬:
“……那之后,我们便去了临近的云仪仙境,拜入问剑谷。直到今日。”
冰冷的肌肤被久违的温热包裹,傅偏楼心底一颤,浮现出某种莫大的酸楚,没有动弹。
话音落下,满室寂然,仅剩煮茶的咕嘟沸响。
在座之中,宣明聆、蔚凤和裴君灵皆是自小在仙门长大,琼光虽当过凡人,却也是大家门户的公子哥,谁都无法想象,人命竟会如此轻贱,想活着都艰难。
太虚门的三人则是被牵起前尘,心绪复杂,也无言以对。
半晌,陈不追才涩然出声:“我与舅舅前去太虚门后,很快开了灵窍,入道修行。虞渊到明涞路途遥远,门规严苛,我本是想,待修为再高些,借历练的由头回去看你们,谁料……”
他苦修六年,终于筑基,忐忑着再见宝哥哥该说些什么话,又要如何谢过杨叔杨婶的照拂……
一边紧张,一边期许,带着杨不悔,随陈勤再次回到明涞仙境。
所见之处,却无比荒凉,杳无人烟。
问过隔壁村子,才得知永安镇早已毁于一旦,里头的人埋骨泥下,只剩几抷不知谁立的黄土坟墓,上边插着的木牌灵位东倒西歪,刻下的字迹已在经年的雨打日晒中模糊腐朽。
有一块靠在树下的还能勉强辨认,写着“杨、王、夫妇”几个字。
杨不悔双膝一软,直直跪在了坟前;陈不追脑袋里也嗡地一声,头晕目眩。
——杨云、王小雨,杨叔杨婶的本名。
经年而过,物是人非,一朝分别,竟然阴阳两隔了。
“我们重立了那些坟,就是不知道名姓,大多空着。”
陈不追尽量让语气不那么沉闷,近乎玩笑地说道,“还好舅舅劝慰我,永安镇识字的不多,会给杨婶他们立坟的,应当只有你们。这才没一并写上,不然多晦气。”
尽管他还在笑,但谁都瞧得出其中五味杂陈。
傅偏楼垂下眼,低声道:“我……想过去找你。”
可也仅限于想一想了,他认识的是李草那个小傻子,而非陈不追,不可能为此千里迢迢跑去太虚门。
“嗯。我明白的。”
陈不追哑声说,“你还活着,这就比什么都好了。偏楼哥,能再见你,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傅偏楼咬住唇,看着那双灵动许多、但依旧纯澈的眼眸,微微笑了,“小草。”
“话说回来,你不是叫谢宝宝吗?怎么不但改名,连姓氏都改了?”
陈勤纳闷道,“我便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天灵根。”
傅偏楼笑意僵硬,拒绝承认自己还有那样一个名字。
宝宝什么的,他又不小了!
“还有你,谢征。”陈勤感慨,“倘若早知你就是那个谢清规,也不至于这样猝不及防。”
谢征垂眸喝了口茶,他倒是清楚陈氏舅甥会出现在拈花会上,有些准备。
又一壶茶沏开,几人慢慢收拾好心情,相互认识一番,说了些闲话。
讲到方才的冲突,裴君灵忽而回过味来,神色有些微妙。
“这么说,”她看向杨不悔,“杨道友果真是刻意针对成玄?”
杨不悔从头到尾十足沉默,闻言,漠然承认:“是。”
永安镇覆灭于清云宗之手,这并非隐秘,当日除妖声势浩大,许多凡人都望见了。
“还是做得太明显了,”陈不追摇摇头,“成玄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倘若计较,你讨不了好。”
杨不悔略略低头:“我知道。”
傅偏楼斜着眼睨着这人,他可还没忘记这个为了求仙问道欺瞒爹娘的“白眼狼”。
但……终究是当了他十辈子的下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杨不悔在想什么。
少时自恃才华,不愿囿于凡俗,听闻陈晚风的事迹后,便寤寐思服、日夜想着能登仙门。
不悔丢弃功名,不悔欺瞒爹娘,只念着事成之后,便可志得意满、风风光光地把他们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