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这机会,郭詹就地一滚,攥住了明净珠。
他咬着牙,用最后一点灵力往地面一拍,借着反劲滚落山崖。
“该死!”秦知邻不停地催动秘术,“柳长英!去!快去追他!”
被三番五次地呼喊,柳长英终于睁开了眼。
一瞬间,周遭仿佛浸入冰水,冻彻心扉地刺骨。
被那道毫无感情的眼眸扫过,连高傲如无琊子,也不由生出一股惧意。
……那绝不是柳长英。
甚至,已不能算人。
无琊子十分肯定,就算是世间最强的修士,也不会让她觉得这般,恐怖到无可违逆。
这样的存在……或许,已经近乎是天道本身了。
柳长英慢慢走到地上的锁链旁,将之捡起。
银白色的锁链在他掌心化作一根雪白长刺,像是一柄枪,又模样极怪,一节连着一节。
他默默握紧长刺,反手扎进了后颈,一路贯穿至尾椎。
得了这根特别的“脊梁”后,柳长英的双眼忽然现出一抹神采。
尽管,依旧是无悲无喜、无心无情的模样,却不会给人以之前的毛骨悚然之感。
“秦前辈。”
他瞧见浑身是伤、动弹不得的秦知邻,缓缓说道,“您怎样?”
又看向一旁昏迷不醒的方陲、以及满脸血污的无琊子,问:“有何需要我的地方吗?”
秦知邻原本略带谨慎的眼眸中掠过欣喜之色,呛咳两声,道:“去山下找郭詹!拿到他手里的明净珠!他也受了重伤,跑不远的!”
“是。”
柳长英点点头,正欲离去,脚边,无琊子陡然嗤笑。
秦知邻神色一阴,只见她嘲讽地侧过脸:“你们……找不到的。”
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秦知邻大喊道:“她想自爆丹田!拦住她!不,直接杀了她!”
柳长英照旧点点头:“是。”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无琊子便感到自己四肢伏地,灵力桎梏,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她只有躺在那儿,等待着枪影降临,取走她的性命。
无琊子眼中没有一丝阴霾。
她侧着头,看向远处的天,眸中泄出些许笃定的笑意。
那里,能远远窥见从山下飘出的,一卷飞鸟也似的画轴。
天边墨云逐渐消散,晨光微熹,不经意地映亮出卷中裹挟着的一点光芒。
仿佛在破开暗夜,点燃整片黎明。
——那是他们七人拼上性命,为这世间所留的一枚火种。
就且看后人……能否借此一举燎原。
153 可怜 ……很可怜啊。
景象凝固在画卷所记录的最后一幕, 脚下,是堪称惨烈的疮痍百态。
众人慢慢回过神来,依旧震撼得难以言语。
到最后, 无琊子成柳长英枪下亡魂, 郭詹坠崖送走空净珠, 沈应看、明英、叶因尸骨无存,陆时雪、穆逢之与敌人同归于尽。
曾经声名显赫的仙境七杰,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凋零在这一晚, 不为任何人所知。
前尘之事, 仅留存于这卷画中, 百年来,静静地等待着能打开它的后辈。
好通晓来龙去脉,承前者之志, 为天下搏一份出路。
谢征仰起头, 默然地凝望着半空。
——沈应看, 不久之前在那个地方化为了灰烬。
而他站在三百年后, 相隔一层画卷, 即便近在咫尺,也触手莫及。
尽管那段在剑庄的时日,不过是因考验诞生出的虚假幻象,但沈应看, 仍然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沈应看。
傲然剑骨, 无可摧折;看似冷然, 眼中却燃着比谁都灼热的火焰。
“往后就交给他们”……吗。
他这便宜义父所交代的最后一桩任务,可真是艰难。
沉甸甸的重量压上心头,尽管并没有从前的记忆,谢征仍然感到一阵紧迫。
夺天盟中, 方陲识海被毁、变得痴傻疯癫,秦知邻、应龙重伤难愈,成子哲与青龙身死道消。五尊中已去其三,仙器一半被夺,也可谓元气大伤。
偏偏,不知为何,弄出了一个古怪至极的柳长英。
他究竟算什么?
被操控的傀儡?剩下的半截仙器?死而复生的修士?还是说……
正出神间,周遭白雾浮动,却没有消散,而是眨眼换了一副场景。
凌乱的书桌、四散的笔墨与记载密密麻麻的宣纸,形容昳丽的修士已不见当初的潇洒之态,乌发披散,神情疲倦,眼下青黑,瞧上去十分颓唐。
可他的双眸光彩熠熠,半点也不落魄。
手边,一道长长画轴展开,垂落地面,正是《摘花礼道》;手心里,则捻着一粒珠子。
按理来说,这应当是随画卷一起被送走的空净珠才对。
可不同于先前的剔透明亮,犹如净水凝就,珠子的表面缠绕着浓郁的黑雾,时隐时现,乍一看去浑浊不堪。
像是透过数百年的光阴与画外之人对话一般,白承修自顾自地哑声开口:
“仙器虽毁,然天道已缺。”
“柳长英祭炉后,死而复生,执掌部分天道。不知他所图为何,号令天下修士,于界水洗业,封浊气于幽冥……此后,心魔劫将不存,道修进境无阻,看似造福道门,实则隐患重重,不可听之信之。”
“除与世隔绝的凤巢以外,妖族已知此事,欲倾巢而动,杀柳长英,毁夺天盟。”
“此祸由我所起,友人皆逝,当以身作责。前路渺茫,应明英之算,约莫无法回头,故留此后手。”
交代到这里,他稍稍一停,垂目看向手中的空净珠。
随即,从桌上拿起一样玉雕似的物件,平放在面前。
那“玉雕”通体雪白,只有手掌那般大小,玲珑可爱。
线条勾勒,呈现出一个手脚蜷缩的婴孩模样,五官模糊,双眸空洞。
白承修将空净珠凑近,那眼眸中,慢慢浮现出漆黑的一双瞳仁,神采灵动。
有了这双眼睛后,看上去,竟好似真正的婴孩一般。
像是受到什么吸引,空净珠表面的黑雾如影随形地没入玉雕中。
很快,漆黑的眼眸染上诡异苍蓝,那道纯稚的目光一阵变化,使得神情也陡然邪祟起来。
它阴阴地盯着白承修,白承修也不闪不避地望着它,缓缓叹出口气。
他伸手,轻轻抚过玉雕的脑袋,神色异常温柔。
与这份温柔截然相反的,是他手上的动作。
一把将空净珠塞入了玉雕的右眼之中!
黑雾翻腾不休,又仿佛恐惧地避让开来,全部涌入未被侵占的左眼里。
于是,婴孩的右眼重新变回了正常的黑;而左眼,则是妖异的蓝。
此情此景,令见者无不一愣,傅偏楼猛地捂住被白绫覆盖的左眸。
谢征听到011的惊呼声,垂眼看向身旁,只见傅偏楼死死咬住嘴唇,杏眸瞪得极大,另一只手紧攥住他的袖摆不松,指节用力到隐隐泛白。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回首凝视着那枚玉雕,见它缓缓阖目,重回原本白玉剔透的模样。
不知是否为心理作用,原本婴儿模糊的面庞,竟隐约有了五官。
眉眼线条殊丽,与白承修有些说不出的相似……也,像极了傅偏楼。
“此物为胎果,为人食之,可怀婴孩。”
白承修低低说道,“此魂曾融于仙器,是一半的器灵。柳长英用剩下的半截夺天锁器身镇压界水,藏匿天下修士之业障,难免受到影响。”
“我之孩儿……胎果养身,空净珠养魂,置于神龛中受凡人香火供奉。假以时日,你应还有诞生于世的那一天……”
“让你背负良多地出生,对你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可此世间,能对付柳长英的,也只剩你了。我已走投无路,别无他法……”
“不能让柳长英找到你。我得再准备些东西才行……”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放下胎果,合上画轴。
于是瞬息之后,无论白承修、亦或是那方桌子、那枚胎果,这一切悉数化作茫茫白雾,烟消云散。
《摘花礼道》总卷记载的当年之事,到此为止。
然而,并无一人说话,气氛静默几近死寂。
所有人在同一时刻,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傅偏楼。
“仪景,”裴君灵踟蹰地说道,“你……”
“我……”
被那些犹疑的目光刺痛,傅偏楼脸色忽地惨白。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语无伦次地摇摇头,想要解释。
可无论怎样的话语,在方才的那一幕下都显得异常苍白。
问剑谷一行人清楚他是白龙后裔,陈不追儿时遭受过魔眼侵蚀,多少都对他的身世有所了解,却从未表露过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