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净珠为养心宫的镇宗仙器,过去曾荫蔽养心宫多年,如今失踪之谜接开,它欲为天下镇魔化业,养心宫自然不可置身事外。”
她嗓音柔婉,语气则不容置喙,“空净珠溶于你的右眼,想来,已认你为主,脱不开身了。既然如此,恐怕还得继续委屈你,自然,养心宫上下皆会助你一臂之力。”
“且慢!”
万万想不到,已然没落的养心宫敢掺和这件事,态度还这般强硬,清云宗长老一时间有些发愣,“清重真人,这不太妥当吧?”
“哦?哪里不妥?”
那长老张了张嘴,当然哪里都不妥!
这一场拈花会里,被画卷挑中得了好处的人,无一来自清云宗,本就颜面难看;横生变故,洗业成了罪魁祸首,一手谋划此事的清云宗更是首当其冲,名声也有所损害。
好不容易有机会顺理成章带走空净珠,他若是放过,此行可当真一无所获了!
清重闲闲掀起眼帘,似是看穿了对方的想法,冷声斥道:“大祸临头,真人竟还念着一己私利不成?欲领人回宗,可想好化解业障的法子了?”
“莫非是离从前太久,忘记心魔浊气有多难对付了?”
她质问,“之前业火燃起,二位可有办法压制?就不怕宗门上下,全都陷于业障之中么?简直胡来!”
这一声连着走意真人一齐骂了,偏偏两人谁都反驳不得,唯有沉默。
事实上,别说有办法压制,他们比这群年轻弟子更加谈魔色变。
心性不足,修为本就是依靠年岁和天材地宝硬生生堆上去的,钻了天道的空子。
若非当年洗业除去挂碍,再给他们三百年,怕也无法突破合体之境,早早死在两大劫下。
连清重都不敢保证,三百年未曾修心,贸然接触业障会否道基崩溃,他们更不可能。
这么一想,就算把傅偏楼带回去,也捡不着仙器的便宜,反倒是样烫手山芋。
一个弄不好,祸及全宗门,那可真成千古罪人了。
话虽如此,清云宗长老仍旧不死心:“倘能请出柳宗主……”
“柳长英若有办法消解浊气,当年就不会强行将之封入界水。”
清重不客气地说,“在此道中,再来十个道门第一人也无用。”
她抬眼,语调平淡,露出一丝压抑许久的傲然:“别忘记,养心宫曾经是以何为长。”
“……”
这些年来,养心宫收敛声势,退居人后,许久不参与争锋,平日里有什么冲突,多以忍让结束。
习惯了清重的默不作声,不知不觉,他们竟快忘了——三百年前,养心宫全然不落于清云宗与问剑谷之后,宫中弟子皆道心澄明,从不惧因果业障。
若还是能由界水洗业一了百了,自然没必要顾及;可魔的出现,令他们不禁产生了紧迫之意,至少眼下,有把握能对付它的,也只有养心宫。
两人神情变换,片刻后,走意真人首先点了点头。
“那,不才弟子,就拜托清重真人费神了。”
“理当如此。”
清云宗长老有些拉不下脸客气,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们尚有事宜要商量,殿中弟子便陆续散去。
陈勤虽为太虚门领事,但一来修为尚浅,二来年岁辈分也小,插不上话,也跟着离开。
倒是傅偏楼身负魔患,而谢征闯入业火,沾染不少浊气,被清重吩咐裴君灵领去了偏殿等候。
终于不用跪着,坐在卧榻边,傅偏楼轻轻舒了口气。
“这一关就算过了……”
“也亏你们想的出来!”偏殿设有隔音阵,没有外人在,裴君灵也不装模作样,摇头道,“虽说听着挺像那么回事的,但那两位活了几百年,都是人精。要是不慎露出什么破绽可就糟了。”
傅偏楼没好气:“你当我想吗?”
他摸了摸眉心,先前浮现在那里的并蒂莲印已隐没识海,不见踪影:“谁晓得前辈们的传承这样不讲道理,连个缓缓的时间都没……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不胡乱编点,难道要说真话?”
裴君灵叹息一声:“好在暂且无事了,之前差点吓坏我……”
“多亏阿裴替我们打掩护了。”
傅偏楼笑了笑,裴君灵见他眉目间略有疲色,想起方才种种,尤其是谢征那番质问,心底顿时一阵酸涩,忙道:
“好了好了,客气话我不爱听。宫主那边大抵还要应付上一阵,清规还受着内伤,你们趁此先休息会儿吧。”
“我服过回春丹,已无碍了。”
谢征蹙眉道,“裴姑娘,你我修为变故瞒不过去,养心宫打算如何解释?七杰传承……”
傅偏楼却打断他:“阿裴所言极是。”
他转头瞧来,满脸不赞同,认真道:“那时为诓骗魔,你只以灵力护住了心脉,浊气入体;后边为赶回去,也不曾调息疗养过,是该好好休息。”
“那些事情,清规不必烦忧,我会和蔚道友他们商量好。”
裴君灵颊边露出一个梨涡,冲两人眨眨眼,“这边还有五个人呢,尽管放心。”
闻言,谢征微微一怔,半晌才垂眸答应:“……我知道了。”
“我去点支安神宁息香。”
裴君灵转过身,轻轻巧巧揭开角落金兽香炉的炉盖。
不多时,一缕缭缭烟雾慢慢腾起,携着淡雅的香气,很快充盈了整座偏殿。
说来也很神奇,不知养心宫在里头加了什么灵药秘法,随着呼吸吐纳,香气流入肺腑丹田,满身舒畅,好似沉疴尽去,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变得松懈,惬意得昏昏欲睡。
裴君灵无声离去,没了旁人,两人反而说不出话,干脆盘膝打坐,令纷乱的心思沉静下来。
待几个周天过去,谢征感到丹田中混乱的灵力梳理妥当,胸中郁气也消散几分,才睁开眼。
此番修炼意在调理,他没有使用系统空间,故而外界时间过得飞快,已至晚暝之刻。
日薄西山,黄昏烂漫的光自窗外落在殿中,有一角擦到卧榻边沿。
那里静静垂着一只手腕,腕上红绳鲜艳欲滴。
由红线缠绕经络编织出来的绳子表面粗砺,衬得底下肌理十分细腻,温润如玉。
线结其实很老旧了,算算是十多年前的凡物,但多年风雨,磨损却很轻,近乎还像新的,足可见得主人的珍惜。
谢征瞧见,忽地心软了一瞬。
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傅偏楼蜷缩着身体,脊背贴着他的膝侧,一副沉眠的姿态。
本下意识想探手,拂去对方颊边凌乱翘起的发丝,可伸到一半,又顿在原地。
谢征凝视着自己的手,妄图分辨清楚,这股触碰的冲动究竟因何而起。
习惯?怜惜?溺爱?
许是熏香作祟,思绪朦朦胧胧,犹如无数根线,找不到由头。
他略觉挫败地轻声叹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怎么了?”
衣摆一紧,寻声望去,傅偏楼不知何时醒了,眯着眼,困顿含糊地问,“累了吗?还是伤痛?”
谢征摇摇头,手指落到青年披散的发顶上,揉了揉。
明明是做惯了的动作,却有几分生涩与不自在。
傅偏楼一愣,抓住他的手,苦笑道:“你不用这样。”
“……我想试试。”谢征蹙了下眉。
“日后的事,日后再论,好吗?”傅偏楼低声,“都别说了,好好休息。”
他顺势将谢征扯下来,拆散了师兄规整的发髻,一起躺倒在卧榻上,笑了笑,转过身去。
“我们……好似很久没有像这样过了。”
背贴着背,就像是在永安镇来福客栈那张小小的床上,或是在问剑谷不大的外门弟子舍中。
傅偏楼嗓音中带着浓浓困意,喃喃道:“谢征,时间还长,你慢慢想,我等得起。”
“……睡吧。
时间还长……吗。
眸中划过一道复杂之色,谢征闭上眼,“嗯”了一声。
什么都不考虑,就这样静静感受着另一个人近在咫尺的气息、温度、声音。
香雾茫茫,他神思倦懒,逐渐地,心底落入一片安然的平静。
161 安排 各人去向。
这一觉宁静悠长, 醒过来后,精神久违地餍足。
天光微熹,身旁, 傅偏楼仍旧在睡。谢征垂眸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轻抽开袖摆,整理完衣物,走出偏殿。
主殿中, 走意真人和清云宗长老已离去了,清重坐在桌边喝茶, 裴君灵一面剥着灵果,一面低声絮絮地说着什么, 听得对方眸色起伏不断。
看见谢征出来, 裴君灵热情招呼道:“清规,你醒了?这边。”
谢征走过去,她便问,“休息得可还好?我前去换过一次香, 添了紫藤花灵和回春草的修养方子, 可有觉得伤势好一些?”
听出语气中的关切,谢征眉眼微微松动:“是好多了。多谢裴姑娘。”
“多谢的话就喊阿裴吧,裴姑娘听上去也太生疏。”裴君灵弯弯眼睛, “你来的正巧,我刚与宫主说完画里发生的事情。”
谢征顿了顿,朝清重躬身行礼, “昨日, 也多谢真人出言帮忙。”
“人后不必拘礼,坐吧。”清重道,“你为七杰选中的传人, 便为养心宫的贵客,区区小事,不值一提。况且,隐瞒不止为了你们,也是为养心宫着想。”
谢征适时问:“有关《摘花礼道》与其中传承,真人意欲如何解释?”
“仙境七杰,如今虽声名不显,当年却无人不晓。走意真人穆行之,听闻还是穆逢之的堂弟……画卷上七人的身份,想来瞒不下去。”
清重捻着茶盏壁沿,缓声道:“与其遮遮掩掩招惹怀疑,不若坦荡些承认。我告知他们,此物乃姐姐邀七杰共办的拈花会上所留,经郭詹大师改铸,其中神异,我也不太清楚。许是那几位大乘修士忽生雅致,给小辈留下了什么机缘。”
“此画与空净珠摆在一室,阴差阳错,记录下空净珠离去一幕,这才解了当年失踪之谜。”
春秋笔法,半真半假,倒很像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