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光看初见李草时对方惨不忍睹的窘态就清楚——他绝对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
宁肯餐风饮露也不来乞要,是怕给杨婶一家添麻烦吗?
……也不知道究竟算聪明还是傻了。
小团子贼心不死,在被窝里扭动,眼珠一会儿偷偷瞄向杨婶,一会儿企盼地望着傅偏楼,又转去门口,似乎在说“趁她不注意带我快跑”。
觉得好笑,傅偏楼伸出食指按住他的额头,不赞同道:“你该休息。”
小团子顿时垮下脸,被背叛了似的委屈巴巴地缩回被里,把自己裹成一个大蚕蛹。
傅偏楼忍俊不禁,浅浅勾起唇角。
一旁将景象尽收眼底的杨婶也笑出了声:“这娃娃,倒是很听你的话。”
“兴许是因为我救了他吧。”傅偏楼隔着被子拍了拍李草,很明白他的那种心情。
以为死到临头时忽然出现的恩人,就像雏鸟第一回睁眼看见的对象一样,会在心底深深根种下依赖的苗床。
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无法控制地感到亲切,因为那是全天下最不可能伤害自己的存在——否则为什么要救他呢?
傅偏楼眸光一暗,撇去浮现在脑海中令人不快的记忆。
没关系,反正救下李草的是他。
他们的相遇不是预谋……所以不必警惕。
说是来看李草,但人还要休息,傅偏楼陪他玩了一小会儿,小团子就精力不继地打起了哈欠。
可他不知为何依依不挠,哪怕困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就是拽着衣角不让傅偏楼走,任杨婶怎么念都不听。
“你想让我留下吗?”傅偏楼问。
李草“啊啊”了两声,捣蒜般点头。
他脑袋上被包扎得很严实,瘦骨伶仃,看上去孱弱可怜,又充满不安。
大概是被打的阴影还没过去吧,傻子也知道害怕和追求安全感。
傅偏楼想了想,自己回去也没事情可做,多留段时间应当没什么关系。
反正谢征知道他去哪里了。
“好了,我不走。”拿定主意,他便摸了摸李草的头,“睡吧。”
在杨家的时间过得很快,杨婶怕他无聊,特意找来了她儿子在家念书时的手抄本,每一页都被墨汁浸透了,可见主人着实刻苦。
不过傅偏楼翻了翻,总觉得这手字工整有余,气量不足。杨婶大字不识,他却从小被逼着练书法到大,名家百篇看过许多。
抄本的内容是从各色典籍中摘出来的,几乎都是些郁郁不得志和感慨世道不公的句子。用瘦长狭窄的字体一笔一划写出来,满是愤世嫉俗的味道。
翻过一页,入目几行诗句,凌厉地草书: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
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
凭何?!
“……凭何?”傅偏楼喃喃念道。
他读过原诗,知道其表达的意思其实很正面。但被这样一截,陡然显得尖锐讽刺起来。
傅偏楼觉得有点惊奇,很难想象,杨叔杨婶这般淳朴和善的爹娘,儿子竟然是这幅模样。
他又翻过一页,眼神转瞬凝结,眉心蹙起。
这一页只写了几个字,是三个人名,并在最后一个上打了个圈。
李草、陈秀、陈勤。
为什么李草的名字,会出现在杨家儿子的手抄本上?那两个姓陈的人,和李草又有什么关系?
陈秀,应当是个女名,和后面那个陈勤是亲人?母子?兄妹?姐弟?
他灵光一闪,忽然记起杨婶先前提过,李草的母亲是有个弟弟的。
心思急转,傅偏楼压下眼中异色,佯装随口一提地问:“杨婶,李草他娘是不是姓陈?”
杨婶正哐当哐当地织着布,闻言点头道:“是啊,陈秀,小谢娃娃听说过?”
“略有耳闻。”傅偏楼又问,“李草就没有其他亲人了吗?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唉,要是有,他也不会躺在我家里。”
杨婶叹了口气,“李大头根本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爹妈也去得早。至于他娘,更不要说,卖来的童养媳,哪儿有依靠呢?”
“但你不是说过,李草他娘有个弟弟——也就是他的小舅?”
“小舅?”杨婶一愣,“是,陈秀是有个弟弟,叫什么来着……陈勤?”
她摇了摇头:“不过这和李草又没关系,人卖出去就相当于断绝关系,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是死是活都难说,谁知道怎么联系?”
的确如此,傅偏楼咬了下嘴唇。
可为什么杨家儿子会写下这三个人的名字?为什么要独独将陈勤的名姓圈出来?
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还是他多想了,或许只是恰好听到这几个名字,顺手写下也未可知?
傅偏楼看向熟睡的李草,小团子脸上充斥着不知世事的天真和安详,一点也不见烦忧。
属实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他合上手抄本,觉得自己真是闲到发慌。
*
李草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被允许出门,在此期间,傅偏楼甚至和杨婶学会了缝补拆线,帮着干了不少活,乖得杨婶逢人就夸,还开小灶给他们。
李草衣服上有几块补丁还是他打的。
不过小团子并不在意身上穿着什么东西,才踏出门,就雀跃地拉着傅偏楼的衣角往某个方向跑,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他对这边的地形可比傅偏楼熟悉得多,在差不多的青瓦房和小路上来回穿梭,就来到了一片田野前。
蓝天高远,云层舒卷。
风滚过草浪,山长影阔。
“啊啊!”
小团子松开手,朝傅偏楼张开手臂,仿佛介绍自己的秘密庭院般,脸上浮现出欢喜的神气。
傅偏楼顺着他的指引钻进田野,走到一处凹陷下去的长条状坑前。
低头望去,坑里用干草、青草和不知名的野花铺得满满当当,半点泥土都看不见,是一张天然的小床。
里边的花草有些发蔫,显得不那么干净漂亮,却依然拥有令人想一头扑上去的柔软香气。
“你平时……就睡在这?”
“啊!”李草以身作则,跳了进去。
他躺在里边向傅偏楼扬手,好像在招呼他一起享受。
傅偏楼在心里挑剔:洼地,一下雨就没了,晒干要好几天。容易弄脏,两天没打理还能保持这个样子算幸运。草叶肯定扎手,起身就会沾得到处是碎屑……
尽管挑出很多缺陷,但他依然无法不承认——那是个很风雅的小家。
他试探地矮下身去摸坑底的高度,却被李草一把抓住袖口,当即没站稳,滑了下来。
两个人咕嘟砸在一块。
傅偏楼气愤地爬起身,拽着这傻子的领口狠狠晃荡:“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还没好全就想伤上加伤是吧?直说,我成全你!”
与他的怒火相反,李草笑得见牙不见眼,灿烂到傅偏楼都发不出脾气了。
“傻子。”他卸了力,半躺在被太阳晒得暖暖和和的草叶中,眯起眼睛,“我不和傻子计较。”
“呃呀呀~”但傻子不肯放过他,小狗一样趴在坑里四处扒拉,从角落里拖出一个藏在花草之下的小木盒子。
李草将小木盒打开,推来,定定看着傅偏楼。
傅偏楼眨眨眼,看见里头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件,大多数很旧了,就跟盛装它们的盒子一样。
他努力分辨着,“锁、拨浪鼓……这是什么?”
捡起一个木头块放到眼前,仔细想想,他貌似在哪见过……
李草举起一条细长的柳条鞭。
傅偏楼恍然:“陀螺?”
他过去有见家门口的王小福和他的同伴们一起玩过。
想通了再看,这堆东西可不都是玩具吗?
李草放下鞭子,从中翻出一条花绳,几下缠在手上,催促地凑近:“啊。”
“?”傅偏楼迟疑地问,“你……要我陪你玩翻绳?”
用力点头,见傅偏楼还没动静,小团子先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尔后甩开花绳,从地上摸出一杆树枝,扒在坑壁边抓耳挠腮地写:
玩……你……朋友。
短短四个字,语意不顺就算了,“友”字还写错了。歪歪扭扭,活像晒卷的萝卜干。
可傅偏楼仿佛心尖被挠了一下,一时哑然。
“朋友?我……我和你?”
李草笑了。
被传染了般,傅偏楼也轻轻笑了。
“好吧……跟傻子当朋友……”
他拾起地上的花绳,模仿刚刚李草的动作,笨拙地缠绕在手上,向对方凑近,自言自语。
“也行,反正我闲到发慌。”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引用自韩寒翻译《怦然心动》,后面两句是“世人千万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大意为这个世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不要强求,等你遇到那个ta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