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样就好,这样,我就能从这个古怪的轮回中挣脱出来,得到想要的东西,过上平静的日子。可——”
他眸中泛起痛苦之色,像是自己也不愿承认,咬牙缓缓道:
“……可我错了。”
在问剑谷和蔚凤相识后,方小茜本就喜怒无常的个性变得更为难以捉摸、大起大落。
开心时当众抱着他直喊宝贝楼楼,揉揉搓搓亲昵得过分;不高兴时将他弃如敝履,连个眼神都欠奉,能连着十天半个月不肯与他说话。
久而久之,傅偏楼愈发不敢招惹她,违背她的意思。
有时只说错几个字,或许就会从仙境堕转至地狱,越是在乎,就越是害怕失去。
逐渐的,他对方小茜的怒意已近乎恐惧,言听计从,几乎已经不去思考对错,全凭她安排。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想,这样真的好吗?”
傅偏楼茫然地问自己,“我所期许的,是这种东西?我要一直寄人篱下般地活着,按照她的意思,舍弃尊严,去对友人纠缠不清,将蔚凤也拖下水?”
“她说喜欢我,可她所喜欢的、所看见的,真的是我吗?”
“还是……只是她觉得‘我’该有的那副模样?”
谢征静静听到此处,方才开口:“你已有答案了。”
傅偏楼话音一止,垂目看向桌上的那几盘糕点。
方小茜先前说,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可他究竟何时……喜欢过甜食了?
讽刺油然而生,傅偏楼蓦然低低笑出声来。
他笑得肩头都在颤,深深喘了好几口气,嘶哑道:“是啊……我已有答案了。”
“她不曾骗我,只不过,”他摇摇头,“她从未正视过我罢了。”
“不……应该说。”抬起眼,瞧向楼底,“在她眼里,这个世界,都不过是一个话本子而已。”
而他和蔚凤,不过是她喜爱的两枚皮影。
方小茜随心所欲、游戏人间,不在乎权势地位,不在乎钱财修为。
她所在乎的,只是能不能如她所愿,上演一出她想要看到的、缠缠绵绵的爱情戏剧罢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谢征道:“你想得通便好。非你之过,乃遇人不淑。”
他犹疑地停了一下,方才问:“既然如此,你从一开始便不打算用那蛊虫?”
“用蛊虫?和蔚凤欢好?”
傅偏楼皱皱眉头,嫌弃之色溢于言表,“我讨厌男人碰我,死都别想。”
儿时被堂舅追在身后的阴影犹在,只是想一想,他便要吐了。
不过……他瞥了眼对面,迟疑地记起,他好似和谢征肌肤相触过好几回。
许是感情所致,居然不觉得难受。
此言一出,对方好似终于松了口气似的,眉眼间细微的沉郁随之退却,又变回了原本不食人间烟火的那副冷淡模样。
松了口气?傅偏楼迟疑地度量着,莫不是他看错了?
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可,谢征为什么要为他和蔚凤的事而紧张?
这样一想,傅偏楼也似一口气被抽走那般,突兀地紧张起来。
上辈子没能问出的话不断在脑海中盘旋,搅得他心神不宁。
为何谢征这般了解他?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存在于这栋茶楼之中?
与他又有何种关系……
定定神,他既想问个清楚,却又唯恐如前世那样,一切戛然而止。
那样,他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对方了。
生怕行差半步,人就又不见了。傅偏楼谨慎地举杯喝茶,没有说话。
茶水放冷,在嘴里发苦发涩,他不禁狠狠蹙眉。
谢征见了,有些失笑:“你吃不了太甜,也吃不了苦,别喝了。”
傅偏楼放下茶盏,和着他的话,半开玩笑地说:“不能太甜,也不能苦。那岂不是不甜不苦、味同嚼蜡?这么看来,是一样也吃不得。”
谢征想了想,问:“这茶楼可有红豆做的点心,或是茶汤?”
“红豆?”傅偏楼不解,“想来是有的,怎么?”
“要一份来。”谢征瞧着他,“你喜欢的。”
傅偏楼摇摇头:“我喜欢?我从未尝过,谈何喜欢?”
“那便尝一尝。”谢征道,“你会喜欢的。”
“……”
傅偏楼叫来跑堂,要了一碗红豆汤和红豆团子,浅浅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眼睛顿时一亮。
“喜欢?”
有些寡淡的嗓音从对面飘来。
香软稠糯,泛着微微的甜,尝过便不会忘。
傅偏楼陡然停了舀汤的勺子。
……要真的不会忘,就好了。
他的沉默令谢征有些困惑:“怎么?不喜欢么?”
傅偏楼垂眼遮过眸中的神色,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轻应道:
“……喜欢。”
声音无端有些发闷。
“很喜欢。”
182 往复(十) 我的师弟。
一栋茶楼, 一方茶桌,一盏茶。
说书老道夸夸其谈地讲着修真界的各色传闻,底下听众时而附和、时而争论。
人来人往, 烟火嘈杂, 是再常见不过的凡间一隅。
而对楼上雅座中相对而坐的两人来说, 这一幕, 已轮转过好些遍;每一遍,却都不尽相同。
这一世的任务者名为卓习宇,在傅偏楼的叙述中, 是个常常热血冲头、十分莽撞的青年人。
与最初的程行有些相似, 对修道充满了期待与幻想,不过倒是没什么坏心思。
并非不择手段的恶棍, 也并非舍己为人的圣贤;普普通通, 着实乏善可陈。
和第六、第七、第八世的任务者没什么两样。
方小茜之后,傅偏楼已不愿再信任任何一个任务者。
每一次重来, 在魔从小的耳濡目染下,他早就对这些人升起浓重的防备之心。随着记忆逐渐复苏, 更是不屑一顾。
若不是还记挂着可疑的系统,他根本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故而,这几次见面,傅偏楼表现得异常平静。
添一碗红豆汤, 便如寻常与友人相聚般, 喝着茶,随意地聊一些话,心情瞧上去还不错。
此回本也如此。
不过斟杯茶的时间,对面絮絮说着近况的声音俶尔一止。
谢征疑惑抬眼,只见傅偏楼凝视着楼下某处, 一动不动,僵硬得宛如一尊石像。
他的面上忽然呈现出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荒谬得想笑,又笑不出来,眼神发直,十分不对劲。
沿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人头攒动,是几名正谈笑风生的陌生修士。
不是熟识的任何一人,也并无异状。
回首欲问,然而只这片刻,傅偏楼已低眉敛目,收回了视线。
“怎么了?”谢征问,“你的脸色不太好。”
“是么……”
垂下眼睫,傅偏楼望向茶盏中倒映出的人脸。
脸颊苍白,神情郁郁,唇角尽管抬着,眸中则殊无笑意,生硬而难看。
谢征再次看向那几名修士:“他们是谁?与你有旧?”
“说有也有,说无也无,一面之缘罢了。”
谢征默然。
倘若当真只有一面之缘,何至于露出那种表情?
他正忖度着是否要深究下去,傅偏楼却瞧出了他的想法,摇摇头道:“我与他们的确无何纠葛,不必自扰。”
青年低首摆弄了会儿喝空的茶杯,沉默半晌,唤道:“谢征。”
“嗯。”
“我想……问你一点事。”
谢征轻轻颔首。
“这是我们第九次见面了吧?也是我的第九辈子。”
嗓音低得几乎呢喃,傅偏楼眸光闪烁,朝楼底探去,扫过嘈杂的众生百态。
随即拈起茶盏,遥遥盛出一个正与旁人谈笑的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