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威压逼得半跪于地,宣明聆丝毫不惧地打断他,急促道:
“五十年前,娘亲身体抱恙,大限将至。”
落英真人天赋并不好,也无心求道,一身修为多出自于天材地宝的堆积。
能到元婴期,本就不容易,再突破不得,寿元便也局限,能与宣云平相伴五百载,已是得了很多延年益寿的灵丹的结果。
“她自知即将迎来天人五衰,故而想着诞下子嗣,为你留一个念想。”
“于是,便有了我。”
蓦地哂笑一声,宣明聆咳嗽着:“可她没能料到,偏偏就是那段时日,有位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本该死去几百年的家伙,被神通广大的父亲保下一条命,苟且偷生。”
“碌碌许久,终于得知曾经心系的那位女子,嫁给了当初杀死他的元凶,恩爱不疑。于是妒火难消、由爱生恨,转为妖修遮掩气息混入问剑谷,为的,是带她一并走。”
“来到谷中后,他却发现——呵呵,什么恩爱不疑?”
宣明聆仰起脸,去看他那高高在上的父亲,“这对璧人,竟一直有着嫌隙;而此嫌隙,竟是早早死去的他,妖皇负屃!”
宣云平寒声道:“住口!”
“你是从何得知这个名字?这些事?”他神情变换,恍然道,“是那个有传承的小子?两仪剑与他多嘴?”
“不管我是从何得知……父亲。”
宣明聆悄怆地颤声道,“我从没想过,您,居然从没有选择过相信娘亲。”
宣云平攥紧双手,胸口不断起伏,死死盯着他。
“妖皇狡诈残忍,心性诡谲。”宣明聆问,“他刻意扮作外门弟子,讨娘亲欢心,潜伏许久才动手,何尝没有构陷的意思?”
“娘亲与他本就不是同道中人,就算过去曾有露水姻缘,后来一刀两断,也未曾犹豫。她待你如何,是否真心,相处多年,你莫非瞧不出来?宁可怀疑枕边人,也不愿看清眼前,堂堂剑尊,懦弱至此!”
“却还听信妖皇临终前恶意的谗言、和故弄玄虚的假象,觉得我乃娘亲与他私通所得?为她泼上此等污名?”
“宣云平,你有本事就剖开我看看,看看我到底是人是妖!”
说到后边,宣明聆动了肝火,胸口闷痛,不顾为人子该有的尊敬,连着血一并将话呕出。
“疑她忠贞、欺她孩儿、断她爱琴……”
“若娘亲泉下有知,你该以何颜面去见她!”
“住口……”宣云平生生拍碎了身前的石桌,“住口!”
灵压荡开,宣明聆如他所愿住了口,一双眼睛却仍望着他,面色惨白。
这副模样,与五十年前唐亭垂危伏床之时,如此相像。
被负屃重伤,迎着天人五衰,她执意要生下宣明聆。
哪怕同样听见了妖皇伏诛时那一句不怀好意、引人生疑的话,也没有丝毫动摇。
妖皇说:“宣云平,就算再过五百年,你顶替不了我在亭儿心底的地位……”
“爱也好恨也罢,她从来都放不下我。而你?”
“不过是聊以慰藉的……依附罢了。”
唐亭为止住血封住了穴道,说不出话,却以柔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哑口无言、无比焦躁的他。
——她知道。
她一直知道。
他的怀疑、猜忌、介意、懦弱,什么都知道。
所以弥留之际,她抱来拼命诞下的两人的孩子,告诉他:“我愿如此!”
“比起为我哭,我更希望你们能为他高兴……”
因这是他们的孩子,她那样坦然,那样笃定,半分疑窦也无。
但她快闭上的眼睛瞧不见,她所说的那个“可爱”的婴孩,脸颊上,却有着蛇鳞似的妖纹。
那是个孽障。宣云平看着眼前之人,这是个孽障。
但。
那双浅色眼眸不闪不避地望着他,哪怕重伤伏地,也固执地不肯退让一步。
……就好似曾经,无惧无畏的他一般。
宣云平突然出不了声,缓缓放下了手。
一寸一寸僵硬地转过身去,他走出凉亭。
他凝视着墨色翻滚的湖泊,眸底首次浮现出剧烈动摇。
犹豫了很久,很久,终是摘下湖心的返生花,丢去身后。
“拿着这个,”整个人忽然衰老很多般,身形佝偻下去,宣云平道,“滚出去。”
宣明聆一顿,从地面爬起身,捡起那朵剔透的灵花。
“……父亲……”
“不要唤我父亲。”宣云平再次说,“滚出去,在我后悔之前。”
宣明聆默然片刻,长叹口气,抱上断了弦的琴,朝他微微俯身。
低低道:“多谢谷主。”
多谢么……
父子之间门,居然生疏至此。
听着背后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宣云平按捺下欲喝止的念头,对着湖泊闭上眼。
夫人……亭妹。
他想道,我早就没有脸去见你了。
一错再错,事已至此,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191 以后 没有以后。
“那老东西, 下手居然这么重。”
草庐内室,蔚凤给卧床的宣明聆送水服下丹药,面含愠怒。
“不碍事。”宣明聆摇摇头, 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总归, 是将憋了多年的话都说出去了。”
“返生花拿到手,这下,兽谷秘境清规可同往,也能安几分心。”
谢征站在一旁, 瞧着那株晶莹剔透的灵花,低声道:“给师叔添麻烦了。”
“不必如此客气。”宣明聆则朝他微微一笑, “籍此,我才敢鼓足气去质问他, 算是了却一桩旧怨。一石二鸟, 何乐而不为?”
他虽脸上有失血色,精气神却极好, 双眸透亮,郁气一扫而空。
见人的确状态不错, 谢征也不多叨扰,留蔚凤在此照顾, 便径直出了草庐。
庐前,傅偏楼和琼光静候着,看见他出来,前者率先问道:“宣师叔如何了?”
“内府受伤,不过没有大碍,需静养。”
“那就好。”琼光松了口气,后怕道, “看见他从三味静峰上吐着血下来,差点吓坏我。”
傅偏楼咬住唇,上前牵过谢征的手,小声说:“这回,当真多谢师叔了。”
“嗯。”
谢征轻叹一声,反握住他。
接着,感到身旁传来一道奇异的视线。
偏头望去,琼光像是被火撩着了般,急忙挥手讪笑:“啊哈哈,那什么,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略感好笑,谢征道:“看见又如何?”
琼光的声音在嗓子里卡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
“呃,也是。”他正正面色,打量着两人,“谢师兄、傅师兄,你们……真的?”
“怎么,不行?”
傅偏楼一挑眉,“我们又不是亲生的表兄弟。”
“那倒不是!”琼光赶忙解释,“就是没想到,谷里的那些传言会成真,有点惊讶罢了。”
他想了想,笑道:“也挺好的,你们连叩心境都进得了,旁人本就难以插足。我可要好好准备一下,日后办道侣大典,该送两位师兄什么贺礼。”
道侣大典……
傅偏楼没想到琼光会这般直白而坦然地提出来,指尖一抖,有些窘迫。
“调侃你师兄是吧。”他哼道,“早着呢,等这些事都解决了……再说。”
谢征没有出声,垂下眼睫,握紧了手。
十指相扣,他迎着傅偏楼飘忽的眼神,浅浅笑了一下。
【你要与他结为道侣,昭告天下吗?】
一个声音突然浮现在耳畔。
【那……我怎么办呢?】
“011?”谢征一怔,蹙眉在心底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诶?】011从待机状态中醒来,迷迷糊糊问,【宿主喊我?】
“……”
沉默片刻,谢征道,“没有。约莫是听错了。”
在他出神与011交谈的同一刻,谁也不曾注意到,手中那朵返生花剔透的瓣蕊,忽而浑浊了一瞬。
“呵呵,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