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披过外裳,匆匆地出了门。
夜阑人静,天光瑟瑟。
山路,竹林,登天桥。从外峰一路行至内峰,默不作声。
直到敲响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青年和衣乘着月影,讶异地瞧来。
谢征怔然望着他,片刻,伸出手将人埋头拥住。
宁神熏香沾染发肤,焦躁的心绪逐渐沉落。
傅偏楼抚着他的脊背,半晌,轻轻问:
“怎么了?”
“……没什么。”
谢征闭上眼,“只是突然,有些想见你。”
192 瞒过 无法拒绝。
俯身点灯, 一簇昏黄火光盈满卧房。
傅偏楼又倒了一杯热茶,端着烛台走到床边。
谢征接过茶盏,低低道了声谢。
手心里热气氤氲, 茶香和宁神熏香和在一起,沁人心脾。方才难以言喻的惊惶褪去,疑惑与古怪逐渐攀上心头。
谢征着实没有料到,自己会如此失控。
——心神不定, 浊气过重,便生心魔。
他并非此界中人,仍受到原本天道的眷顾,自然也会遭遇限制。
早些时候,无律就曾说过, 他心思太重,往后有的磋磨。
谢征自知, 他不似傅偏楼一般从小与魔纠缠;也不如琼光道心澄明、万事看得开。
从知晓蔚凤生出心魔之后,谢征就清楚, 随着修为进境渐生,他定然逃不掉。
会与什么有关,在答应傅偏楼的那一刻, 他也大抵有所觉悟。
裴君灵给的宁神香与定心的那些小物件, 他皆自留了几样, 以备不时之需。
故而,听见父亲呼唤他的时候, 比起慌乱,谢征想的则是——果然如此。
镇定地掩盖失言,取出灵器攥在手中,入定静心。心魔并非宣判死刑, 也不是无可对抗之物,不如说,夺天之前,大多数修士都与心魔共生。
修道即问心。
那些陈年旧事,他虽不愿多提,但过去这么久,到底不是曾经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了,阴影早已淡去许多,不觉得会被影响至此。
至于傅偏楼——
“好些了吗?”一道声音从身旁传来,打断了思绪。
谢征微微别过脸,对上那双流露着忧色的异瞳。
夜半三更,应是刚从床榻上爬起,傅偏楼披散着长发,衣衫轻薄,神情幽幽地望着他。
显然并未相信方才“没什么”的搪塞。
“嗯。”垂下眼睫,谢征避开目光。
傅偏楼咬了咬嘴唇,愈发不悦,绕到他的身前半蹲下身,仰脸强行和他对视。
不依不饶的视线触碰到略带苍白的面容,转瞬柔和下去,化作有些可怜兮兮的失落。
小声问:“不可以告诉我?”
他实在明白怎样让人心软,谢征轻叹口气,放下茶盏。
心魔一事,若是与傅偏楼无关,自然无何不能说的。但既然与他有关,谢征并不打算如实相告。
傅偏楼一贯容易胡思乱想,常把责任往自己头上拦,好像觉得顶着个反派BOSS的名头,就罪孽深重、理所应当该被怪罪一般。
倘若教他知晓,必然免不了焦躁难过、患得患失,魔更是会借机生事。
……谢征不喜欢那样。
非是不信任,只是不合适。
他想使傅偏楼万事顺意、无忧无愁,而不是成为对方的挂碍。
迎着青年可怜中隐含执拗的眼神,谢征摇摇头,清楚傅偏楼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做了个噩梦。”
敛去多余的神色,他平静地说,“记起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有些难以启齿。”
没有给人细想的余地,谢征紧跟着启唇,嗓音微哑,发梢在额前掩下一片阴影:
“我梦见了十岁的那场车祸。”
这件事,叩心境中傅偏楼曾听他说起过,知道他的父亲因此故去——且,就在他的眼前。
闻言,顿时心头一紧,下意识抓住他平放在膝上的手。
谢征的目光随之挪去,盯着两人交握紧扣的十指,似乎想笑,却又如一潭死水,眸光晦暗不明。
隔了半晌,才缓缓道:
“其实,那天之后,我住院了一段时间——因为目睹生父的死亡,有些应激创伤。”
他瞥了一眼逐字逐句认真听着的傅偏楼,解释道:“具体就是,看不了红色的东西,无法与人进行肢体接触。”
“那会让我想起……血。以及爸爸一点一点冷掉的身体。”
这些并非全然的谎言。
傅偏楼对情绪向来敏锐,想瞒过他,与瞒过傻乎乎的011不一样,很不容易。
与其想方设法圆谎、徒增怀疑与嫌隙,不如说真话。
一部分的真话。
“症状很轻微,所以,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后,就差不多好了。”谢征道,“都是过去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傅偏楼快心疼坏了:“怎么没什么好说!我……”
他低落地垂下头,双手紧攥住他,“我会陪着你的。”
谢征稍稍一顿,看向自己手,抿了抿唇。
干净、修长、有力。
而非记忆中那般瘦弱、细小、沾满血迹。
心底流淌过一簇幽微的沉寂,如潜伏在水面之下的暗冰。头脑异常冷醒,他清楚他在说什么、做什么,以过往的伤痛,来掩盖如今的心结。
与此同时,另一道视线在角落里瞧着他,瞪着他,无声地谴责着他。
谢征不由想,这样做,真的好么?
无疑,对傅偏楼全盘托出,是最不容易滋长心魔的办法。
对方的歪道理太多,又很会忍耐委屈、安慰别人,届时,定会拍着胸脯笃定地哄他。
说些诸如“找办法一起走”、或是“哪怕不能,也还有几十年,足够凡人过一辈子”之类,好听的虚话。
虚是虚了点,可也足够消磨平定些郁气。
但,谢征又想到住院的那段时日。
一点点的红,无意间的碰触,便会令他整个僵住。
他并不像情况严重的病人一般歇斯底里,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一样死物。哪怕面对哭泣的家人,听着她们的哀声呼唤,也做不出半点反应。
父亲要他照顾她们,他却反而令她们担心。
他踩着父亲的尸体活了下来,居然活成了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模样。
——促使他好起来的,其实是几乎将他淹没的、对于亲近之人的负罪感。
我不能,谢征定定地注视着傅偏楼,我不会让你也落入那般境地。
心魔是他的事,也只能是他的事。
于是,他抽出手,捧起青年的面颊,神情有意地柔和下去:
“……也不知为何,今晚忽而梦见这个,有些踟蹰难安,便想来见见你。”
轻轻抚摸,指尖触感温润,犹如凉透的玉石,又细腻似上好的锦缎。
谢征伏身凑近,发丝倾拂,灯火如豆,使他的眉峰、长睫、眼眸、唇畔,皆染上一抹朦胧的色泽,无端端暧昧。
“偏楼,”他低声道,“过来。”
傅偏楼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颊泛红,顺着他的意思,探过颈项。
长发交织在一起,仿佛一道垂帘,将世间的一切都隔绝在外,仅仅剩下两个人。
谁也不再说话。
011识趣地开始待机。
唇齿相依,一者急切地妄图抚慰,一者试探着索求。
于是五感发麻,色授魂与,不知今夕何方,只剩彼此。
难以言喻的漫长过后,两人才堪堪分开。
元婴修士,竟都呼吸紊乱,瞧着对方说不出话来,神情迷离。
傅偏楼颊边浮现出火烧似的红潮,艳色惊人。
他以潮湿而又渴慕的目光仰望过去,喃喃道:“谢征……”
“嗯。”
谢征抚着他的唇角,应了一声。
他觉得有些奇异,为心底充盈的餍足,以及与之相悖的、想求更多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