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
【周霖,】他认真地唤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天下,会有意思吗?除了彼此无人可信,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你什么意思!】周霖隐隐激动起来,她瞪着周启,首次感觉对方如此陌生,【你要丢下我?】
这个向来需要自己去照顾的哥哥,好似先一步跑到接触不到的对岸去了。
这个认知令她惶恐、无助,又惊又怒。
周启摇摇头:【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霖霖,你比我聪明,我能想明白,你一定也可以。】
【你不妨想想,这些年来……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周霖的思绪随着他的话逐渐飘远。
融天炉一行,背叛过琼光后,对方自然待他们再无从前予取予求、任劳任怨的好脾气。
但也绝非苛待,至少,不会说什么重话,衣食住行也从不短缺。
他们名义上作为他的“表亲”留在谷中侍奉左右,实际上,琼光的事情从不曾叫他们沾手。无需烦扰其他,就能安生地养伤修炼。
周霖自知受制于人,生怕惹恼了他,使处境更为艰巨,表现得十分乖觉;周启也不滋事,琼光更是不拘小节。
同住一个屋檐下,虽也偶有争执,但几乎称得上和谐。
平日里,琼光练剑,周启入道,她则默默钻研术法。
琼光出门不在时,就由他们二人看家。空闲下来,还会带他们一道下山。
相安无事的久了,有时,周霖甚至会有种错觉。
好似回到了最初,还未暴露出真正面目时的那会儿。
不同的是,现在,他们不必欺瞒,琼光也不会放任——就如他答应无律的那般,是非对错,言传身教。
就算周霖不乐意听,也不得不压着点脾气,慢慢地,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对她而言,这个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修士,似乎已并非“可以利用的对象”,这般轻飘飘的存在了。
这……会是周启所言的“信任”吗?
她,信任琼光?这个稀里糊涂结了契的、哥哥之外的人?
那么,琼光呢?他如今又怎样看待他们?
他也会……付出信任吗?对于背叛过他的两个人?
周霖忽而惶然,攥出了满手心的汗。而她甚至不知道为何紧张、乃至心底空落落地发虚。
【会将秦知邻的手记给你,】周启却道,【不,会告诉我们秦知邻未死的消息,他的态度早就很明显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周霖忍不住喃喃。
【或许很少,】周启说,【但恰好,我们眼前,就有几个。】
周霖沿着他的目光转过头,望见座上四人。
琼光、蔚凤、傅偏楼……谢征。
【我后悔了。】周启眼中浮现出一阵痛色,他痴痴地轻声道,【我不想当坏人了。】
【我不想再去骗人,去做混账事……我想要真正的平静。】
见他这副恍惚的模样,周霖突然明白了自己下意识的抗拒和否定。
越是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就越是无法宽恕从前的自己。
她哆嗦了一下嘴唇,由衷升起一种颠覆的恐惧,而周启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我现在真的很开心,霖霖。】
他眼神发亮,周霖的手还按在他的胸口,触碰到剧烈的心跳。
【好像……我们终于能做点什么了。不是只为自己。】
不是只为自己。
那究竟会是……怎么一种感觉?
周霖的心也连着一块跳动起来,涌现出一股从未体会过的热流。
她想到一件曾无法理解的事情。
住在弟子舍时,为行方便,她常常变成兔子,趴在窗边晒太阳。
毛皮暖融融的,她觑着眼睛,看前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大多数是麻烦,可琼光素来不厌其烦,无论指导剑术、同行除妖或是其他什么,都照单全收。
周霖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大多人只是想占个便宜,根本没想过报偿,为何要做这般吃力不讨好之事?
琼光则很平静地回答她。
——真正的好处,我已然得到了。
而这一回师寅失踪,外门上下,几乎没有琼光谈不了话的人。
不论年纪、修为、目的,帮忙盯死了问剑谷;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得到消息。
尽管没能真正帮上忙,但谁都尽心尽力,且半点不为难。
那是周霖所不曾接触过的景象。
“世人是一面镜子。”小时候,周若橙拥着他们,这般说过,“你待之宽和,便见之宽和;待之残忍,便见之残忍。”
他们曾待之以恶意,便深陷泥潭、作茧自缚。
而眼下,好似有了一个崭新的选择。
【不过,不论如何,你是最要紧的。】周启看着她,【若你实在害怕被追究,我也不会逼你。】
【霖霖,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说出去?还是……再次辜负他对我们的信任?】
194 幽禁 还不肯认错吗?
一阵漫长的沉默。
尔后, 周霖低下头,闷闷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为何周启能这样果决地做出抉择,不知不觉间, 他已变得这般成熟, 像个真正的能挡风遮雨的哥哥了。
这令她欣慰之余,又有点不甘和失落, 复杂难言。
盯着地面看了会儿,她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不过,我如今与琼光结了契。】
【我们身在问剑谷,暂时走不了,与他们……算是一边的。】宛如在说服自己,她的语气逐渐笃定, 也逐渐轻快起来,【所以,帮他们也是为了我们,对不对?】
【对。】周启笑了笑。
周霖终于松下口气, 撇撇嘴:【我会试试看解咒的,不过要多久不太好说, 先不做保证了。只是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 这咒术究竟是谁下的。】
【的确古怪。】周启蹙起眉,思索道, 【追根溯源, 这门咒术,乃当初秦知邻留下。如今除了你我, 还有谁会知晓?】
这句话点醒了周霖,她猛地抬头:【对了!】
【怎么?】
【秦知邻,】周霖的呼吸急促起来, 【秦知邻为何要研究麒麟血脉的咒术?他打算让谁来用?】
周启紧跟着面色一变:【你是说……】
【探寻咒术,自然是为己所用!】周霖道,【可他凡人之身,凭何施展麒麟咒术?】
【换血之术。】周启沉声,【麒麟复苏之法。】
【一开始,就不是为我们而准备的……】周霖捂住嘴,【娘亲的尸身……他,他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换走了娘亲的血脉……成了麒麟?】
周启喃喃道:【所以,这个咒法就是他下的。】
【他如今就在问剑谷,就在,我们身边?】
转念之间,不寒而栗,兄妹俩齐齐打了个冷颤。
也就在此时,桌前,琼光陡然叫道:“有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他摆在身前的那面铜镜里,泛起一阵涟漪般的波澜。
随即,穆行之的身影出现在了上边。
他面色如常,负手而立,端着副傲然姿态,步伐则有些仓促;从所居之处离开后,踏碎虚空,很快穿过云流,来到问剑峰后的一座山头。
周遭无人,踏足的那一瞬,穆逢之眼中忽而涌现出数不尽的阴翳。
他伸出手,朝外一挥,登时,山头上本空空如也的石室中,现出一道曲折向内的小路。。
“合体修士的障眼法。”谢征眸光一凝,“难怪哪里都寻不到踪迹。”
傅偏楼冷声道:“师寅果真是被他关了起来。竟还在外假惺惺地发火,这师父当的,着实不要脸!”
“这里是……”
蔚凤和琼光几乎同时开口,对视一眼,纷纷发觉彼此神色的难看。
铜镜不大,呈现出的画面贴着穆行之,其实看不太清所在的环境如何。
但零碎的几个角度,与印象极深的一处地方严丝合缝地对上,叫两人心情都不太愉快。
——训诫之地,问剑谷用以关押犯戒弟子的禁地。
封闭、幽暗,外有阵法护持,被关进去的修士皆会无法动用灵力,要凭凡人之躯捱过冰窟的森冷,以及似乎坠入无底深渊的寂静。
蔚凤曾在少时被关过一次,个中滋味,至今仍不愿回想。
而琼光则是在叩心阶上、困住师寅的杂念中见过。
那是师寅向穆行之妥协的第一步,从那往后,他开始真正地顺从、再也不敢违逆对方的意愿。
眼见着穆行之一步步朝里走去,琼光心底唰地燃了一把火:“他想故技重施?”
没有片刻犹豫,他站起身,抓起桌旁平放的浩存剑,说道:“几位师兄,烦你们去请无律师父过来主持大局。刻不容缓,我先到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