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一别往后,再无会面之日, 直至阴阳两隔。
女子容颜与初见时无异, 明眸善睐, 柔和若三月水波。
说陌生也陌生,因她们仅短暂地相处过寥寥时日;说熟悉也熟悉, 她不知多少次,摩挲着白承修带来的信笺, 在心底勾勒出友人的声色形貌。
好久不见。
无律静静垂下眼睫,笑了一笑。
……真的是,好久不见。
“是《摘花礼道》?”她意识到眼前之人来自何方, 微微一叹,抹去唇角残血, “仪景他们竟还未趁机离开么?枉费为师如此拼命。”
“你啊,脾气还是这般硬。”叶因摇摇头。
她仰脸望向天边逐渐压低的阴云, 以及攒动的雷光, 说道,“你丢不下他们,他们又怎会丢下你?更何况, 还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指尖一点,木灵之花在身旁绽开,飘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浓郁灵流,滋养着无律破损的躯体和干涸的丹田。
“我们有一炷香时间。”叶因含笑,笑容中透露出一股傲然骄矜,“任你差遣。”
“贫道掐指一算,此行有惊无险。”
一名素衣道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懒洋洋地一挑眉;尔后,又有一男一女两名仗剑修士并肩出现。
无律一一扫过他们,虽从未谋面,她却认得极清楚。
“明英、陆时雪、穆逢之……”
她似有所感,朝后瞥去,只见柳长英身前,两道虚影将他牢牢绊住。
一人执剑,一人掐诀——是沈应看与无琊子。
再往下看,被清云宗一众围拢的阵前,一记重锤挥斥方遒,郭詹并不算十分高大的个头犹如不可逾越的山壁,挡在傅偏楼等人身前。
修长画卷浮于半空,在黯淡天地间氤氲出淡淡华光。一息之间,情势逆转,大敌遭阻,再无后顾之忧。
“天歌,渡劫吧。”叶因说,“去求你的道。”
我的,道……
无律怔然,背后有只手轻轻一推,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
她似乎总是被人推着朝前走。
因她总是害怕,怕走到最后,身边空无一人,仅仅留下她一个。
那样的话,就算长生久视,无拘无束,又有何用?日夜怀抱着过去的回忆,不断沦陷于寂寞之中,谁都不能理解。
但其实,并非如此。
应常六那道诀别的眼神再度浮现,这一回,无律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淡淡的怀念。
就像她想着他们一样,他们也一直想着她。
哪怕分别,哪怕死去,思念也不会断绝。
一瞬间,像是有许许多多双手从后方托住她,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本因过度使用而麻木的臂膀逐渐有了知觉,无律睨着雷劫,朝天举起长剑。
——她的道,就在这里。
大乘天劫如注的雷光淹没了半边天际,尽管离得很远,沉沉天威依旧令傅偏楼心头发堵。
郭詹安置好他们后,便腾身前去相助。
以三对一,即便只是残魂,却也皆为曾经一时鼎盛的大乘修士。柳长英仍不见落入下风,足可见得这名当了三百余年的天下第一人,修为究竟如何深厚。
傅偏楼定定瞧着无律的方向,饶是半点都看不清,眼眸也一眨不眨。
《摘花礼道》只能撑一炷香时间,就算三次全部用上,也不到半个时辰。
大乘天劫,因人而异,短有几息,长有数年。
他什么也做不了,唯有默默祈祷,愿无律能度过此等难关。
他已经没有了父亲,没有了谢征……不能再失去师父……
傅偏楼缓缓垂眸,瞧见自己这辈子娇生惯养、莹白如玉的双手。
如此无力,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分明,曾经,无论挣扎得有多难看,他也不会将命交由上苍定夺,不会寄望于虚无缥缈的气运。
如今的他,实在太过松懈了。
沉溺在温情之中,一直依赖着身边人,让宁和磨平了棱角和紧迫,浸软了骨头。
一路顺风顺水,偶有磕绊,也能轻易跨过,慢慢开始自以为是、得意忘形。
于是,狠狠栽了一个跟头,头破血流。
手指蓦地攥紧,指尖刺痛皮肉,傅偏楼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呛出声来。
眼眸映入天光与火焰,不见分毫光亮,反而愈发幽深。许久不闻其声的魔在耳边桀桀发笑,他恍若未闻,垂着头,长发掩映下,谁也瞧不出神色。
震耳欲聋的雷霆声下,万籁俱寂。
兽谷之外白焰滔滔,雨丝纠缠,半边亮如白昼,半边暗如深夜。
所有人的心思都牵连在天劫下那道纤细的影子上,凝神屏息旁观,不曾注意到身后多出来一寸气息——
除了傅偏楼。
他陡然回眸:“谁?”
天边此时乍闪一道惊雷,清晰映出来人的轮廓。
与宣明聆极其相似的面容,鬼魅般站到蔚凤身后,抽走了他挂在腰间的布裹。
蔚凤瞳孔骤缩,天焰出鞘,朝背后斩去,那人只随意一挥袖,他便往后倒飞,吐出一大口血。
“小凤凰!”宣明聆脸色一变,上前接住他,紧跟着,不可思议地看向对面。
“……父亲?”
那里,宣云平漠然扫来,手中,雪白骨刺已然现身,闪烁着冰冷的锋芒。
琼光、裴君灵和陈不追下意识挡在傅偏楼身前。
清重与陈勤也肃容起身,上前几步。
“不曾想,鹬蚌相争,倒是让本尊当了一回渔翁。”
宣云平瞥了眼天边,又不屑地看向眼前警觉的数人,冷冷一笑,说道,“交出幽冥石,饶你们不死。”
大乘威压无声释放,碾压过境。一瞬间,血气翻涌,灵流逆行,连气都喘不过来。
本就受伤的蔚凤顿时面如金纸,唇边血溢不断。
“……住手。”
傅偏楼遏止住胸口的憋闷,哑声道,“这里任何一人有三长两短,你都别想拿到自己想要的。”
宣云平眼眸一眯:“威胁?”
“威胁。”傅偏楼淡淡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秦知邻都告诉你了,对不对?”
宣明聆一瞬睁大眼眸,看着并不争辩的父亲,醒悟过来。神色慢慢回落,失望透顶,万念俱灰。
而宣云平并不看他,盯着傅偏楼:“他人呢?”
傅偏楼转头看向兽谷。
沉默片刻,他开了口:“……在里边。”
宣云平眉头一皱。
“幽冥石也好,秦知邻也罢。”他道,“还有我师兄,都留在了兽谷秘境里边。”
此时此刻,傅偏楼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谢征的决断是对的。他的确不能出来。
可越是知晓,越是痛苦;越是痛苦,他的神情越是平静,犹如一潭死水。
“里边?”宣云平眉宇皱得更深,那灼烧着瘴毒的火焰太过诡异,饶是他也不敢轻易接近,更别说,兽谷仍在,形成的洞天秘境却已崩塌了。
谁都不可能再进得去,也不可能再出得来。
换而言之——与死无异。
“真是废物。”他不禁暗骂一声,大乘期的神魂,竟奈何不了一介元婴修士?简直荒谬。
秦知邻不在,意味着先前的谋划通通作废。
宣云平不由烦躁起来,神色几经变化,最终道:“我可以不动他们。”
“但,”他看着傅偏楼,“你乖乖随我走。”
“我知道了。”傅偏楼应下,安抚般拍了拍身前几人的肩,不疾不徐地朝宣云平走去。
随着他的接近,手中骨刺仿佛雀跃,轻轻震颤起来。宣云平眼底掠过一丝贪欲,这就是夺天锁……可以掌控天道之物。
他正欲伸手将人抓住,神识却忽而感到一阵寒意,返身将激射来的物件抽开。
定睛一看——竟是一支碧玉长笛。
傅偏楼一顿,俯身将长笛捡起,抱在怀里,抬眸唤道:“师父?”
云收雨歇,雷霆不知何时停驻,劫云散去。
天边,白裙染血,女子披头散发,往前迈出一步。只这一步,便站到宣云平面前。
她身上天威未消,一双眼眸似含着凛冽电光,嗓音嘶哑:“偷鸡摸狗之辈,安能动我弟子?”
“无律……”
宣云平回过神来,竟惊异得退后半步,脸色极其难看,“你竟真度过了大乘天劫?这才不过两炷香!”
与他的态度截然相反,傅偏楼终于松了口气,暗自敛去眸中庆幸。
“锐气尽失,你胜不过我。”无律指剑向他,“放开仪景,饶你不死。”
“口出狂言!”
宣云平握紧掌心骨刺,看向她的背后,眸色又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