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熏香扑面而来,神魂涤净、杂念尽消。
仅着单衣的青年盘膝坐在床边地上, 倚靠着墙壁,手腕足腕皆被寒铁锁链紧紧束缚,像只被蛛网黏住动弹不得的小虫。
长发滑落,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庞,听闻动静,手指惊醒似的一颤。
眼眸睁开,一蓝一黑, 摄人心魄。
有阵法护持,室内并不冷,暖如四月阳春;可他依旧如一块捂不暖的冷铁, 脸色与唇色都泛着病恹恹的苍白。
“……阿裴。”愣怔半晌,恍惚回神一般,青年哑声道,“你来了啊。”
声量极轻,听上去十分虚弱。
见状,裴君灵眼中划过一丝难过,却没有急着将他从锁链中放出来,而是走至近前,仔细瞧着那双殊异眸中流露的每一分神色。
“仪景。”
她唤了一句,随后问,“你是仪景吗?”
“嗯……是我。”
四目相对,对面眼底划过一丝温软,好似清醒些许,加重语气再次唤道:“阿裴,是我。”
“——不是魔。”
裴君灵终于分辨出来,胸口一阵起伏,涩声埋怨道:“这回……也太久了!”
她眼眶情不自禁地微微泛红,一话不说,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咔嚓几下打开锁链,将人扶起。
“咳咳……”
束缚尽去,傅偏楼的脸色好看些许。他掩唇咳嗽两声,清了清沉浊的嗓子,尔后轻快笑道,“别急,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嘛。”
裴君灵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能将自己折腾成这样的合体修士,古往今来,你真是头一遭。”
傅偏楼不以为意:“眼下我可不是什么合体修士,不过一介凡人罢了。拜托阿裴好好看顾我,身家性命,全在你手里呢。”
“贫嘴。”
见人还有劲开玩笑,裴君灵放心几分,扶着他坐到桌边,捉过手腕开始切脉。
灵流淌过经脉,探入丹田。
这番举动可谓轻车熟路——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来上这么一回,她想不熟都难。
随着傅偏楼修为水涨船高,浊气丛生,魔也愈发猖狂。
自突破化神期后,他已无法完全掌握自己的身体,最为失衡时,甚至会让魔占据上风,做主出来兴风作浪。
对此,傅偏楼出乎意料地冷静。
他先是从古龙那儿要来了能压制灵力的寒铁,请宣明聆铸成锁链;又拜托清重刻录下清心法诀,并问无律在周遭布下多重阵法。
生生将曾经暂住的这栋温馨别院,打造成为坚不可摧的牢笼,大乘以下,任有万般手段,也插翅难飞。
而他……便是入住其中的囚徒。
每逢快要失控之际,傅偏楼就会赶到此处,戴上枷锁,亲手把自己关起来。
身如凡人,无处可去,哪怕被魔占据了身体,也不至于四处发疯,犯下杀孽。
判断他是否归于平静,再决定要不要放人出来的重任,就落在了小吉女肩头。
“状况尚可。”
裴君灵松开手,给他倒了杯热茶,“也亏你平素身体打熬得不错,换别的修士来,灵力封锁这么多天,大抵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水雾氤氲,傅偏楼啜饮一口,清香袅袅,在唇齿间缠绕不去。手心温热,干涸的丹田也慢慢充盈,身上冷意渐消。
平时怕打搅他定心,又有许多事务要处理,裴君灵并不能常来看他。
那些独自与魔争斗的日子里,唯有不断地猜忌争辩,尔虞我诈。时日一久,意识就如沉浸在泥沼之中,浑浑噩噩,不知西东。
直至此刻,他捧着茶盏,侧首瞧着窗外的雪景,方才觉得活了过来。
屋前树梢抖落下一簇雪团,傅偏楼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忽然敛了笑容,叹道:“竟已入冬了。”
他转过头,问正在摆弄灵药香粉的裴君灵道:“话说回来,这次我闭关了多久? ”
裴君灵一顿:“……约莫半年。”
“半年么……”
指腹摩挲着杯壁,长长的眼睫垂下去,没有再抬起。他似是不经意地说道:“那,应是快要逢春了。”
“……”
裴君灵答不上来。
这是兽谷燃火的第十年。
古龙曾告知他们,约莫此年逢春之时,毒瘴将彻底烧净,白焰也会随之熄灭。
事实上,他们离开后不过多久,燃烧着的秘境崩塌,灵气外涌,化作大大小小的碎片飞散兽谷各处。
落在哪里,哪里就浮起可怖毒瘴,而白焰似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兽谷不再是无人可入的禁地,被包裹着毒瘴的火焰分成一块块;有些地方毒瘴浅薄,不过月余就平息下来。
白焰熄灭后,显露出的却并非一片荒芜焦土,而是原本秘境之中灵材丛生的宝地。
——秘境里的事物并未被彻底抹消,不过被毒瘴与白焰困住,依旧存在于天地之间。
无疑,起初,这令他们升起了些许希望。
每一块秘境碎片烧毁后,想要入内争夺好处与地盘的人妖一拥而上,他们则在其中找人。
时隔三百余年,兽谷再度人烟鼎沸。
然而,不论是那些难缠的毒物、亦或曾死在里边的修士尸身,一样也没有见到。那滔滔白焰仿佛卷走了一切藏匿谷中的威胁,半分都不曾留下。
天朗气清,景致明净,仿佛从未有过杀戮、怨魂与毒瘴,一派欣欣向荣。
不过这对他们而言便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前两年,谁都不甘心,也不肯就此放弃,既然那人曾说过他会活着,定然不会出事。
踏过兽谷可去的每一个地方,寻遍每一寸草皮,不见其影,不闻其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般在旁人看来仿佛发疯一样的行为,终结在第三年的某一日。
那一日,问剑谷祠堂里,自出事以来便明灭不定的弟子命牌彻底熄灭了。
——代表着,留下命牌的那人,身死道消,不再活于此世之间。
再怎样自欺欺人,也无法不在事实面前低首:约莫如其他困顿在秘境中的修士一样,血肉溶于毒瘴,骨灰扬在火中。但凡血肉之躯,没有谁会死不了。分别时的安慰之言,又怎能当真?
唯有傅偏楼很当真。
每一回,只要他走得开,必然不会错过;走不开,也会托蔚凤等人抽空去一趟。
一次次的打探,一次次地失望。
尽管从头到尾,他的表现都十分镇定,仿佛置身事外。可裴君灵扪心自问,就连她,时至如今仍会因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而心神动荡、紧张不已,她不敢想象傅偏楼心底是如何百转千回。
对方已不会将心思写在脸上,瞧不出深浅,但唯有一点,她很清楚。
倘若傅偏楼真有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也不会浊气反反复复、灭而又生了。
那个名字仿佛一道沉默的伤疤,埋在他们所有人心底,不敢擅自触碰,更不敢在傅偏楼面前提及,生怕撕开血淋淋的创口,叫他雪上加霜。
沉默许久,裴君灵才轻声道:“兽谷那边又有动静了,你打算何时启程?”
“那应当是……最后一块秘境碎片了。”
闻言,傅偏楼眉心一跳,神色有一瞬抽搐,快到叫人几乎以为那是错觉。
紧紧凝视着他的裴君灵当然不曾错过,心中顿时浮起莫大悲哀。
一时间,也不知是这回给个痛快好,还是该期望一点一点拖延下去,钝刀子割肉,直至伤口不那么疼更好。
“……不急。”
失态不过须臾,傅偏楼喝了口茶,说道,“今日先休息会儿,明早上路。”
“好。”裴君灵勉强对他笑了笑,“那我去准备一下东西,同你一道走。”
傅偏楼点点头。
裴君灵走后,他去往后池沐浴一番,洗去满身狼藉。换了身新衣,坐在镜前仔细将发辫束好。
铜镜并不十分清晰,里头映出的青年,眉目有股模糊的疏冷,看上去颇为陌生。
他盯着瞧了一会儿,无论是从前的妖道,还是这辈子的傅仪景,都好似不是这副面貌。
这样……仿佛不论遭遇什么,都沉静异常的神色,总会令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个谁都回避着谈论的人。
许是心有所想,越打量,越错觉相像。恍恍惚惚,镜中仿佛真有道冷清的影子,隔着镜面望向他,眸底有如雪融冰碎,流露出晏晏笑意。
“谢征……”
被蛊惑般,傅偏楼不觉伸出手,喃喃摸上镜面。
指尖冰冷如霜,他骤然回神,没有挪开,唇边弯起一抹自嘲的嗤笑。
身死,道消,不复再见。
气息也好,温度也罢,皆随经年埋葬在记忆中,变得朦胧而模糊。
自那一役后,宣云平踪迹全无,他婉拒古龙留在龙族的提议,随无律一起回了问剑谷。
送川潺潺不息,双子峰一如既往。登天桥后的竹林葱茏繁茂,月初夜间,却不再有对练之人,也没有香气缠人的一碗红豆汤。
弟子东舍小院无人打理,已杂草丛生,淹没了他们常常下棋煮茶的那方石桌凳脚。
门扉紧闭,室内冷寂,空无一物,故人无影。
命牌熄灭后,所有人都觉得谢征死了。
那般诡谲的毒瘴,天灾也似的火焰,怎么可能还有生机?
有好事者曾琢磨仙境七杰的名号是就此搁置,还是另寻他人补足;陈不追推算过许多次,所得仍一片混沌;就连无律,偶尔,也会对着谷中一些残留的痕迹发会儿呆。
他们伤起心来总躲着他,从不提什么泄气话。可傅偏楼知道,十年以来,周而反复的失望已磨灭了所有侥幸。
谢征已殁于兽谷秘境——没有谁仍会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