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对两个弟子道:“走吧,要叫他们知晓,最好的灯当出于我们太虚门之手。不悔,我记得你少时很会折腾这些活计?就靠你了。”
师尊有令,怎敢不从?
杨不悔唯有默然,不甘不愿地点点头:“……弟子尽力。”
218 上元 毫无余地。
东风夜放花千树。
先前鼠妖的意外平稳翻篇, 街上很快恢复了原本的喧嚣,乐舞的、猜谜的、卖甜水点心的,应有尽有。
一路走来, 不知瞧见多少提着灯笼的小娘子, 在墙角树下与情郎相会,言笑晏晏间不经意青涩地红了脸。
说要做灯,出茶楼以后, 傅偏楼却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谢征跟着他随舞鱼龙灯的队仗走了半条街, 这会儿又信步来到河边桥头。
清风徐徐, 树影婆娑。
这边人不算多, 耳旁吹拉弹唱听久了,蓦地安静下来, 他才发觉傅偏楼已许久没有说过话。
也不知怎的,与蔚凤等人作别以后, 他就鲜少开口, 好似之前幼稚拌嘴、叨叨不休的那个人是假的一样。
走在人堆里时, 不管哪里都是一片喧嚣,还不算明显;一停下来, 两人间便陷入古怪的沉默。
谢征一向不善言谈,如今也摸不清傅偏楼的心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起话,侧过脸打量身旁的青年。
傅偏楼低着头在看水。
月影黯淡, 明灯高悬。
倒映着粼粼湖光的那双异瞳里却不见半点波澜,好像凑了这般久的热闹,万丈红尘没有一处当真入了他的眼。
谢征瞧了他片刻,尽管不欲承认, 可这样的师弟的确令他感到些许陌生。
弱冠那年,傅偏楼曾带他来过此地,他记得很清楚。
彼时,对方也作了类似的打扮,牵着他走过半边小镇,笑意盈盈,满身落拓的烟火气。
从小到大,谢征一直看着他,自然明白傅偏楼并非真是那样明朗亲切的性子。但,即便一半是刻意演出的模样,也有一半是真心的欢喜。
然而眼下,他再寻不到半分欢喜,身前一片乐景,傅偏楼的眉目间却唯余沉郁,仿佛风雨欲来。
他在想什么?
谢征不得而知。
他按捺下心底浮现的些微烦躁,打破沉寂,问道:“……不做灯了?”
闻言,傅偏楼缓缓转过脸来,神情有些恍惚。
很快,惊醒似的,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容。
“本来也没想做。”
他自然地答道,方才的沉默很寻常似的,嗓音泛着懒意,好像没精打采,又好像只是单纯的走神,“蔚明光想得太简单,这么短时间,糊个油纸都不够,更别说编底盘和灯骨……那都是手艺活。”
“这镇上的人,从小做到大,也每每前几日就开始准备。现在想做,无非买些特意为外地人准备的半成品,添些装饰笔墨,写张许愿的红笺,就算凑趣了。”
“你倒知道得清楚。”
谢征不禁困惑,“那为何还佯装兴致勃勃,要和蔚师兄争个高下?”
“他们谈论得兴起,说出口多扫兴?回头一逛就明白,凑个趣也是趣嘛。再不行,点支蜡烛也勉强过得去了。”
傅偏楼望着他,顿了顿,低声咕哝,“况且……要不然,怎么把你拐走?今晚可是上元。”
原来打的这么个算盘,谢征忍不住轻笑。
这样的小心思,倒又令他找回几分熟悉的感觉。
“笑什么!”
傅偏楼有些羞窘,却无法从那双眸中流转的笑意里移开眼。
这样看了一会儿,竟也跟着笑起来。
“久别重逢,谁都想多与你说点、问问情况……我都还没讲几句呢。”
他既是抱怨,也是玩笑,摇摇头,“你终于回来……该先陪我逛一逛吧?”
“说的也是。”
谢征望着他,神色不觉柔和下来,答应一声。尔后又问:“那我们待会儿如何交差?随便买一盏来?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去放灯。”
傅偏楼瞅来一眼,尔后慢吞吞地在袖中摸索,取出一盏莲灯。
莲灯由竹骨编织而成,外头油纸包裹紧密,正中嵌着一枚蜡炬。什么图案都没有描画,仅是如此,已比摊上卖的那些都要精巧。
“喏,交差。”他又找出一沓红笺递过去,“有何祈愿,写在上头,放灯前用灯芯烧掉就好了。”
谢征一怔:“这是……”
“我亲手做的,好看吧?”
傅偏楼唇角一提,“之前几年但凡有空,我都会跑过来玩,早就混熟了,当然有所准备。”
“你一人过来?”
“是啊。”傅偏楼撇撇嘴,“你又不在,蔚明光去了凤巢,阿裴到底是个女孩,我俩一起逛容易被误会,琼光师弟也忙着问剑谷里的事……”
他叹了口气,不过倒没多失落,反而笑了:“一个人也好,自在。方才领你去观的那些,都是我觉着最有意思的,好不好看?”
谢征瞧见他笑,却怎么也高兴不了。心里像是被狠狠剜了一下,极不是滋味,勉强才平复下来,应道:
“……好看。”
“对吧?”傅偏楼挑眉,又看向摆在桥栏上的莲灯,推给师兄显摆道,“还有,这灯骨用的竹子,可是问剑谷那片竹林里的,平时沾了不少灵气,想来比凡竹来得好,祈愿更容易被瞧见。”
那副模样很是神气,十分得意一般,谢征啼笑皆非:“凡人放灯是给山上的仙长瞧,敢问这位仙长,是想放给谁瞧?”
“那自然是给天道瞧了。”
傅偏楼一本正经道:“我辈修士,不求道,求什么?”
他好似在玩笑,却又别有一分认真。
谢征闻言,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垂下眼睫去看那盏灯:“这个给了我,你放什么?”
“都不知放过多少回,”傅偏楼语气莫名,“没什么意思,早厌了。”
“再说,”他朝谢征一笑,眉眼弯得很是狡黠,仿佛一只偷到了腥的猫,“上元夜,情人灯。师兄放,就等同于我放了,对不对?”
眸光相触,谢征定定凝视他,片刻,轻轻一笑:“……对。”
灯火斑驳,照在那张格外柔和的清隽面容上,一瞬不可方物。
远处丝竹盈盈,暗香浮动,桥头风盛,拂过发梢,将耳后散落的几缕青丝扬起,交织在一处,说不出的暧昧。
傅偏楼一顿,只觉脸上不可遏制地烫了起来。
他不愿被瞧见面红耳赤的傻样,低下头不再说话。
谢征有些奇怪,不知哪里惹到了他,视线不经意间扫过红透的耳根,当即了悟,也难免感到些许羞窘,便垂眸去看那盏莲灯。
周围皆是嘈杂人声,这一刻却说不清的静谧,好似天地间只剩身边之人。
谢征的发养得太长,不一会儿竟吹到眼前。
傅偏楼瞧见,忍不住伸出手捉住,趁人不注意拨出一丝,与自己的绑在一起。
他折腾着微不可察的小小一枚发结,好似那比眼前的水月灯影都要令人痴迷。等回过神来,又觉得实在鬼迷心窍,近乎有些魔怔了。
【可不魔怔?】
耳边一道阴恻恻的嗓音笑道,【傅偏楼,我看你已被他迷得昏头转向、病入膏肓了,可曾想过留些余地给自己?】
傅偏楼眼神一冷,在心底道:“他既回来,你可以闭嘴了。”
【我闭什么嘴?】
魔哈哈大笑,【你该不会觉得,他没事,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这么多年过去,你怎还是如此天真,如此可笑?】
【今时不同以往,凭养心宫那些人,你以为还能压制住我多久?还是说——】
左眼不知不觉间黑雾缭绕,沿着眼尾一路滑向脖颈,像是湿淋淋缠绕着皮肤的蛇身。
“蛇身”抬起,绕着面前低首看灯的年轻道人转了一圈,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悄然张开,又仿佛始终蛰伏在那里的一方深渊。
魔讽刺地问:【你打算当着他的面,逃到为我编制的那个牢笼里?】
傅偏楼控制着气息,不让自己露出任何异样。
见状,魔意料之中地怪笑两声。
【你看,你不敢。】
它缓缓道,【他为你两度生死,差点没能活着回来。你不敢叫他知道,你已快对付不了我了……你怕他再做出些什么来,对不对?】
“……”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你已变得如斯软弱,怎能奈何得了我?】
魔长长一叹,【没用的,这具身体到底还是会属于我,就如同前十辈子那样,莫要再挣扎了。】
“胡言乱语!”傅偏楼咬牙反驳,“幽冥石在谢征身上,我们很快就会到幽冥去。等见到天道,怎还会有你嚣张的余地?”
【哈哈哈哈!天道?】
却不想,魔像听了一个万分荒谬的笑话般,狂笑起来,【你竟然想依靠天道……傅偏楼啊傅偏楼,你可当真出息了!】
【好啊,】它忽然低下声音,不怀好意地说,【那我便等着。天道,嘿,等见到天道,你就会明白了,你啊……你的性命,就似一汪泥潭,除却燃毁,别无选择!】
【就算他回来了又如何呢?你永远不能与谁长相厮守,这便是你的天命……】
傅偏楼脊背一寒,分辨不出这是真话,亦或为扰乱心神的恫吓。
苦苦压抑的情绪危如累卵,一瞬决堤,堪比疼痛,叫他连呼吸都有几分艰涩。
朦胧间,他甚至觉得皮肉发出“滋啦啦”的腐蚀响动,下一刻就要在一无所知的谢征眼前上演何为红颜枯骨。
也恰在此时,如臆想中一般,谢征正好朝这边抬眼。
他似是想说些什么,可傅偏楼已恐惧得无以复加,根本听不进去,后脊一抽,转过身,佯装若无其事地喃喃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