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偏楼垂落眼睫,遮住眸底的不善,不咸不淡地说:“原来如此。”
他不待见对方,古靳也无可奈何,正要将应澈支开,少女却忽然出声:“你就是白哥哥吗?”
傅偏楼一怔,抬眼望进一双纯澈无暇的瞳目。
“我听古爷爷说过你。”应澈冲他露出甜甜的笑容,像是根本不清楚上一代的恩怨,“澈儿一直很想见你,可是到这边十年了,哥哥为什么才过来呀?”
她分明已是个半大姑娘,可心智简直犹如稚童,天真得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傅偏楼沉默着,应澈又连串地问:“我叫应澈,今年九十九岁了。白哥哥呢?你为什么没有角跟尾巴,是藏起来了吗?你这么好看,又是白龙,角跟尾巴肯定也很漂亮!是不是像玉一样?”
“好了,澈儿。”
古靳看不下去,摇摇头道,“吾与你白哥哥有重要的事情谈,你先出去吧。”
应澈有点失望,依依不舍地看了傅偏楼几眼,还是乖乖应了,一步三回头地往外挪。
挪到一半,她瞧见宣明聆,黏在白哥哥身上的眼睛终于移开,轻轻“咦”了一声。
宣明聆不解,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她转瞬红了脸。
宣明聆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应澈受惊地翘起尾巴,支支吾吾道,“哥哥你也很好看!再见!”
她说完,一溜烟地跑去门外,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这孩子……”
古靳苦笑,对傅偏楼说,“吾平日里实在太纵着她了,才如此乱来。”
话虽如此,却并无责怪的意思,反而在替人开脱。
傅偏楼不答,他又自顾自地解释:“她的父亲……应龙。当年,先是带青龙一道离族,闯出那样的祸端;后来仍执迷不悟,佯装回头,到族中偷走了幽冥石,最终死不见尸。数罪并罚,它早已被族谱革名。”
“只是可怜了澈儿……父亲身怀罪责,其它族人心中有怨,并不喜接近她。这些年来,她一直养在吾身旁,什么都不知道,她很喜欢你,你莫要怪她。”
“与我无关。”
傅偏楼并不想听下去,冷冷道,“古龙前辈,此番前来,仅是想托您帮忙,前往幽冥。若您不愿,我们也只好离去,另寻他法。”
他态度极不客气,古靳却并不觉得冒犯,浅浅一叹:
“这些年来,你始终不肯来族中看看……终究心中有怨。”
傅偏楼攥紧了手指,蓦地笑出声:“难道不该么?”
“白承修,我的父亲,当年处境如何,阁下总该知晓。”
他道,“青龙应龙助夺天盟铸仙器,又往他身上泼了谣传百年也洗不干净的脏水。龙族意图避世,两不相帮,眼睁睁看他被逼死在兽谷。”
“此前他拆骨解肉,取珠镇水,将性命修为通通填进这片河山。您如斯修为,岂会不知?既然知晓,为何不闻不问,半分援手都不肯伸,直至今日人已魂飞魄散,才知道挽回弥补?对谁弥补?我吗?因为这张相像的脸?荒谬可笑!”
他一口气斥完,逐渐疲惫地低下声:
“感念龙族这十年里诸多照顾,但仪景只是个血脉不纯的半妖,非是龙族后裔,当不起这番厚爱。”
说罢,撇过脸去,额心抵着谢征的肩,咬唇不语。
谢征抬手顺着他的发梢,望向怔忡的古靳,淡淡道:“冒昧一问,眼下,龙族究竟如何作想?当真如白前辈所言的赌约一般,听凭差遣?”
长久的静默之后,古靳道:“应澈她,是这三百年来仅有的龙裔。倘将半妖血脉也算上,不过你们两人而已。”
“连半妖一起,仅有两人?”
蔚凤不由讶然,“龙族竟凋敝至此了?”
“你们可知,如今的龙族,还剩几名?”古靳苦涩说,“加上吾,也不过十一之数。”
“吾自近千年前发觉天道之意,决定避世隐居,不贪俗事,只图能延续龙族生息……然而,也不过拖延了数百年。枉吾修为冠绝于世,寿元悠悠,也不可抵天道厌弃。”
他隐约失神:
“数百年前,吾有一孩儿流落在外,虽是半妖,却有化龙之资。它在外兴风作浪,天道不虞,令两仪剑出世诛杀于它。”
“伤病、寿尽、横死……吾送走了太多,太多的族人。其中有多少是命中该绝,又有多少是天道责难?吾已数不清,也分辨不清……”
古龙活过上千载,早年由于意外误打误撞,身负数万功德。
许是如此,天道独独放过了他。
他曾也是族中受尽疼宠的末子,却从末到长,眼见着同族一个个淹没于岁月之中,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妻子、他的子孙……
“都说上苍偏爱,才有龙凤麒麟、无垢道体,出生便在万万人妖之上。倘若如此,又何故收回眷顾,非要将吾等逼入死路?”
他仰面慨然,仿佛质问,闭目道:
“那孩儿性行恶劣,却是因吾未尽生养之责,吾有愧于他。见他哀鸣于两仪剑下,血脉相连,犹如剜肉。”
“吾不忍心,便祭出龙珠,堪堪保下那蛟妖一片魂魄,带在身边温养教化多年……可天道不容忤逆,承修寻上吾时,吾正因天谴虚弱至极,实在分不出心神管顾深究。况且,多年苟延残喘,吾对天道,心中又怎会没有怨恨?便不曾回应于他。”
“想必承修也是看出彼时吾太过固执,才会打那个赌。”
古靳看向谢征,“你问吾如何作想?”
“天道残缺,可与龙族又有何干?你们前去幽冥,寻天道,意图平复界水业障。如此一来,道门无虞,然龙族究竟难逃一死。”
“承修不知天道秉性,才会觉得倘若立功,能得解脱之法。”
他眉心泛起不平,冷笑一声,“殊不知,那般存在,眼中只有天下平衡。一族存亡,于它仅仅沧海一粟,即便身怀功德,最多不过像吾一般,纵修为高深,也只能旁观后辈衰败,无能为力。”
谢征平静地听完,点了点头:
“所以,龙族依旧拒绝插手。”
“……”
古靳神情复杂地望着他,“送你们去一趟幽冥,倒是不妨事……其他便罢了。如今龙族剩下的只这点人,吾赌不起。”
“足够了,多谢。”
见他如此,古靳忍不住道:“你可是学承修当年,将幽冥石炼化,融入血肉?”
傅偏楼抬起脸:“这又怎么?”
“幽冥石处在幽冥与俗世的裂隙之间,不属于任何一边。”古靳道,“一旦到了幽冥,旁人或许无碍,仍能循着来路回到凡间,你就未必了。”
傅偏楼眉峰打结,谢征则仍漫不经心地抚着他的发尾:“总有办法。”
“总有办法?”古靳摇头,“天真,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难道会有第二条路?”
古靳无言以对,谢征说的不错,幽冥石已在他血肉之中,他不去,谁也去不了。
“幽冥空无一物。”他默然半晌,说道,“你可曾想过,如若仅你一人被留在那里,你将面临的是无边无际的孤独与黑暗,永远不见天日……”
“到那时,回来的人自会想办法寻我。”
“哪里有办法,失去幽冥石,就连我也找不到路——”
谢征打断他:“那么,不去就好了?”
漆黑眼眸古井无波,瞧着他,说:“恕我无状,只是,瞻前顾后,惧怕后果,于是什么都不去做,便好了?便能得救了?”
“三百年前,七杰欲阻夺天,留神念于画,半夜上山。他们豁出命去,可有必然的把握?”
“白前辈以身镇水,以魂封阵,只等兽谷那一把火。他吞下幽冥石,布置这一切时,可是觉得数百年沉浮变换,皆能如他所愿?”
“养心宫为避锋芒,藏匿隐秘,失却鼎盛之名,沦落三流。展卷那日,可笃定会有七人通过试炼,不负空待?”
“——并无。”
谢征道:“不去争,谈何活路?明知前路渺茫,仍执意而为,若非他们如此,今日我等连这个选择都不会有。”
他略略扬眉,容色有一瞬凌厉。
很快,又沉静下来,缓缓说:“既然有路,总该试一试。”话音落地,忽生明悟。
明知不可而为之……这便是他的道了。
得之则生,弗得则死。
若不然,他不甘心。
229 幽冥(二) 临行之变。
小心翼翼掩好房门, 对着阵法确认再三,应澈才舒了口气。
她撩开珠帘,走入帐幔重重的寝屋, 小声唤道:“大哥哥, 你在哪里?我带伤药回来啦。”
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 小姑娘神色一慌, 张口欲再叫,身后陡然伸出一双手臂, 捂住了她的嘴:“噤声。”
掺杂着隐约血腥味的气息贴近耳畔, 应澈却露出放心的表情,脸上微微泛红。
“没关系的, 我设了阵法, 声音传不去外边。”
她一边解释,一边埋怨, “伤又裂了……不是说过,你有伤在身,不能乱动吗!”
身后之人松开手, 她得以转过头, 入目是张已十分熟悉的男子面庞。
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眉目分明线条柔和, 眼神却极其阴沉,苍白俊秀, 予人一种颓丧之感。即便迎着龙女柔软担忧的视线,也似岩石般冰冷顽固,不近人情。
应澈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和警觉,押着人走到榻边坐了下来, 自袖中取出装着灵药的玉匣。
轻车熟路地褪下染血的外裳,捧起胳膊,将药汁挤入崩裂的伤口。
男人皱了皱眉头,她轻轻吹气,沮丧地说:“疼不疼?你的伤口里妖气太重,光凭这点,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男人望着她,低声道:“我倒宁愿慢点好。”
他这句说的很轻,但以应澈超乎寻常的耳力又怎会听不清?
她顿时害羞到不行,绯色自脸颊一路爬满耳畔,心中砰砰直跳,好半天才将那伤包扎好。
处理完后,她瞧见男人苍白的面色,踌躇片刻,为难地问:“不然,我去找古爷爷帮忙吧,他一定有办法……”
话才到一半,男人已变了脸色,冷冷站起身:“不必。”
“人妖势不两立,龙族又素来厌恶道修,叫他们知晓,我岂会有命在?”
他道,“你若执意要这么做,我走就是,省得你费心。”
说罢迈步要走,应澈赶忙道:“不说,不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