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青铜门,却不见任何景致,迎面宛如撞进一团黏稠黑雾中,辨不清方向。
直到此刻,谢征才得到喘息的空闲,回过神来,只觉整条右臂麻木到失去知觉,另一只手撑住,化业才不至于脱落。
丹田也被抽空大半,好在天问枪是受傅偏楼的灵力催动,飞速朝前,疾风将他失去捆缚的长发吹得猎猎。
耳后传来恶鬼的怒号,忽远忽近,谢征向两边打量,不觉蹙眉。
轮回池里,怎会是这么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低头看向手腕上的血线,金芒像是被黑雾吞噬了般,浅淡至无。
朝前飘去——也就是说,同行者一个不落地都在前面,多少让他松下口气。
这口气并没有松多久,谢征再次抬眼,却清晰地看见前方飘着一道人影,不由瞳眸微缩。
那人离他不远,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那张脸是再熟悉不过的昳丽如画,神色却是极为陌生的怨怒阴森。
双眸湛蓝,满溢邪诡之气。
——魔?
谢征脸色微变,很快发觉,对方穿着与傅偏楼不同,也不似有实体,始终飘在他的前边。
“任务者……”
与他对上视线,魔露出一个颇为扭曲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什么恶心的存在,“都是因你,这辈子的他才会这般难缠……”
指尖轻点,周遭黑雾一拥而上,有如实质般裹挟住谢征。
他眼前一暗,识海剧烈翻滚起来,刺痛的嗡鸣之后,是短暂的寂静。
如同从前每一回心魔发作、又远比那些嘈杂得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窃窃响起,依偎过来。
分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谢征却清楚地看见了。
他看见秦颂梨、看见谢运、看见谢故醒。
看见现代社会里认识的每一个人,照顾他的班主任曾起、给他兼职的杂货店老板、老板的叛逆儿子江涛、绝交的好友范晰……
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说话,说着曾真正发生过在他们之间的对话。字字句句,皆是他曾在另一个世界里逐渐长大的印证。
是他不可割舍的牵挂。
被他们淹没前,谢征听到恶鬼越来越近的厉吼,以及熟悉又陌生的笑声。
“谢征……我很想知道,倘若你死了,他将变成何种模样?”
234 幽冥(七) 孤注一掷的人生。……
下课铃响起, 老师还未踏出讲台,班里便乱成了一锅粥。
谢征埋头收拾好书本,趁着嘈杂, 一声不响地背着包走出教室。
离校门口不远时, 忽然听见遥遥的有谁在喊他的名字,谢征驻足转头, 瞧见放开与同学勾肩搭背的江涛朝这边跑来, 他怀里抱着个篮球,看样子正要趁晚饭间去浪会儿。
两人间有段距离,江涛百米冲刺来,气喘吁吁地一时说不出话。
谢征问:“有事?”
“呃, ”江涛挠了挠脸, 有些尴尬地说, “不, 也没啥,就是看到你招呼一句呗。”
他目光落在谢征背后的书包上,又瞥了眼校门:“我听我爸说你今晚不来补课?这就回家啦?”
自升入高三以来, 学业加重,江涛自己仿佛也有了些紧迫意识,主动提出将晚自习时间也加入豪华补习套餐, 一来二去的, 彼此间熟悉不少。
于是谢征想了想,与他稍微解释了句:“有事。”
顿了顿又道:“作业有什么不懂的, 题目记下来,明天我跟你讲。”
“行行行,不愧是大学霸,一天到晚就晓得作业。”江涛悻悻咕哝, “算了,哪天你要跟我谈球才该怀疑脑壳烧坏了呢……那明天见哈!”
他虽不知道谢征有什么事,但私人的分寸还是有的,没有多问,挥挥手,百米冲刺回朋友身旁。
谢征也举起手朝他晃了晃:“嗯,明天见。”
插回兜里,却一瞬出神。
明天……吗。
沿着长街往家里走,分明是每天上学路上见惯了的景色,可莫名觉得有股久违的陌生。
等到了楼道玄关,取出钥匙“咔哒”一声落下时,他甚至奇异地紧张起来。
推开门,还未见到人影,就传来女性柔和的嗓音。
“小征回来了?”
谢征关好门,看见对面桌旁,秦颂梨和谢运一大一小地坐在那儿,朝他齐齐微笑。
“哥哥!”谢运叫了句,秦颂梨正给她扎着辫子,她不好乱动,眼睛眨啊眨的,“我打算给爸爸买束花,你说哪种好?”
谢征愣了一下:“以前不都是买雏菊?”
谢故醒生前很偏爱这种花,所以每回去看他时,他们都会抱一大捧小雏菊。
金灿灿的花蕊与雪白娇嫩的花瓣交相辉映,格外鲜妍且富于生气。
“那是妈妈送的,我要送个不一样的。”谢运说,“用我暑假里给书店打工挣的钱,是我的第一份工资!”
秦颂梨失笑:“你有这份心,他收到什么都会很高兴的。”
她将雏菊发卡别在谢运耳后,又仔细地理了理碎发:“小征去把校服换了,妈妈也给你弄一下头发,一会儿就出发。”
谢运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少女正值抽条的青涩年纪,难得穿上的白裙子衬得她清灵似菡萏。她原地转了一圈,裙摆像在开花。
秦颂梨扶住她的肩夸奖:“小运真好看。”
“嘿嘿。”谢运羞涩地笑了笑,望向谢征问,“哥哥觉得怎么样?”
“……”
母女俩挨在一起,梳妆亭亭,眉眼宁和。
“哥哥?”
“小征?发什么呆呢。”
谢征回过神来,瞧见这静谧温馨的一幕,已然忘却方才在想什么:“……没什么。”
“很好看,小运平常该多穿点裙子。”
他对谢运一笑,称赞虽然简单,却令谢运十分开心。
“哥哥快去吧,待会儿我们去花店给爸爸挑花。”
谢征点点头,走向自己的卧室。
今天是谢故醒的忌日,衣物是他们前些日子一起逛街时新买的。
平时他们都节俭惯了,对这方面也无何挑剔的,唯独每回前去祭拜谢故醒时会好好打扮一番,叫他能看见一家人最好的面貌。
收拾妥当以后,谢征和谢运跟着秦颂梨叫了车,一小时后准时抵达墓园。
此时天色还不算晚,黄昏笼罩了整片天地,云彩烧得赤红。
早在路途中,三人就在花店里买好了花,谢运纠结来去,选了天堂鸟外加一蓬满天星。妹妹以身作则,谢征自然不堪示弱,也抱了一束百合。
外加惯例的小雏菊,将谢故醒的墓碑前装点得热热闹闹。
上完香后,秦颂梨一边擦着墓碑和遗照,一边低声说着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她难得这么多话,大大小小的琐事都不放过,说着说着甚至笑了出来,眉眼柔和,多年过去,已不见多少伤感,只是絮絮倾诉着。
谢征和谢运知趣地走远了些。
谢运踩上路边的水泥矮台,看着秦颂梨的背影,片刻又踮脚去张望隔壁的废弃公园,忽然说:“哥哥,你知道为什么爸爸喜欢雏菊花吗?”
“小心点,别摔着。”谢征说,“不知道。”
“我也是今天才听妈妈提起。其实呀……”谢运神神秘秘地放低声音,“雏菊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谢征挑了下眉,他可没听过:“怎么说的?”
“你也知道,爸爸和妈妈从小一起在福利院长大,感情本来就很好。”
这点谢征很清楚,谢故醒以前讲过不少两人的故事,说秦颂梨是院里的大姐姐,性子温柔又长得好看,女孩子依赖她,男孩子几乎大半都偷偷摸摸地喜欢她。
他入院晚上一点,年纪小心事重,颇为格格不入。
而秦颂梨听了只笑,她少时内向拘谨,但因年纪最大,老师有什么事都爱叫她领头。可其实她不太敢和人说话,细声细气的根本管不住,每回都叫苦不迭。
倒是谢故醒,才来就落落大方的,比她小两岁,却极会做事,很快替她担下了这门差使。
不过,大人眼中受信服的对象,与孩子眼中往往截然不同。
谢故醒“上任”没多久,就有人不服气,故意顶撞他,彼此间起了争执。
前者也不是什么任欺负的软包子,一来二去,为此大打出手。拉架的偏心,谢故醒寡不敌众,受了不少的皮外伤。
福利院资金有限,不是伤筋动骨根本不会送医院,只草草包扎了下,半夜疼得他睡不着觉。
福利院的房间有限,仅着大点的孩子用,还没到男女之防年纪的,通通睡着一间房。
这点动静吵醒了浅眠的秦颂梨,她瞧着受不了疼也只小心翼翼翻身、始终不肯吱声的谢故醒,心里犹豫片刻,鼓足勇气上前将人拉了出去。
她身体骨向来弱,动不动就感冒生病,自己便藏了个小药箱,平时搜集了不少杂七杂八、快见底没人要的药品,也多懂些处理伤口的知识。
那晚,秦颂梨帮谢故醒处理好了伤口;后来,谢故醒凡事都暗暗多关照她几分。
两人就此逐渐熟悉起来。
“妈妈说,她是高中时意识到自己喜欢爸爸的,也大概感觉得到爸爸同样对她有好感。”
谢运回忆道,“只是他们还是学生,怎么取得更好的成绩、保证自己能继续读下去书,是最要紧的事情。那时候说出口,没办法给将来任何承诺,所以无论周围人怎么打趣,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挑明。”
可就在快熬出头时,秦颂梨体育课时突然晕了过去,醒来后人在医院,医生告诉她,她生了很严重的病,需要尽快手术,不然性命堪忧。
但手术需要钱,后续治疗更需要钱,一笔对孤儿来说,绝对无力支付的天文巨款。
秦颂梨不抱任何希望。
她还是花朵一样的年纪,好不容易看着开花的希望了,却就要这么枯萎。
谁听了都很痛心,朋友、老师、福利院的大家,可全都爱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