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见他如此,傅偏楼顿了顿,侧过脸去:“那就算了。”
像自以为是的天真仰仗被毫不留情地打碎,他脸上一片空白,很受伤的模样。
幽微的心绪稍纵即逝,不过眨眼就消散了,快得仿佛错觉。
但谢征瞧得很清楚。
犹如惊蛰乍然哄响,分辨不出怜悯亦或疼惜,心底难以欺瞒地震颤。
他陡然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无法接受。
这人是他的任务目标,写于一本书中、与他并非同一个世界的存在,不该投射任何感情才是。
太荒谬,太不应当。
于是万般思绪,藏匿无声之中,恍惚懵懂地有了意识,但临到头来,谁也没敢承认、没能说出口。
越是在意,越要深埋心底。
越是珍重,越会自作主张。
走到最后,分明忘乎生死同赴幽冥,却仍不知彼此心意。
从天道书那里得知真相后,傅偏楼的心弦彻底崩塌。从幽冥出来,他模模糊糊地问了谢征一个问题。
他问:“谢征,我有时想,倘若当年我没有逃走,而是与你一起在永安镇住下,会怎样?”
倘若当年,他们并非那般,在最糟糕的时候冲突地相识,以至于后来每一回独处,都仿佛短暂的搏斗与撕咬,会怎样?
至少,应当比如今稍微平和、坦率、柔软一些,而非充斥着怀疑、猜忌、隐瞒。
和求而不得,出口之前便已踟蹰吞声的妄念。
谢征愣怔出神时,没有一丝防备。
因而傅偏楼轻而易举地得了手,将他迷晕、带到早早准备好的暗室中,囚禁起来。
找寻留存住记忆的办法,费了他不少功夫,在一切安排妥当后,傅偏楼带着投奔他的老贝壳,来到那处暗室。
被锁住灵力的谢征站在桌旁,如同一只受缚的名鸟。
傅偏楼既悲哀,又忽然难以言喻地高兴起来。
他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情景,觉得自己像疯了。
他要放这只鸟回家,他要结束这错误的一切。
这或许是他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会令谢征欢喜的事情。
“傅偏楼。”
出乎意料的,谢征嗓音虽冷,神色更多的却是复杂,而非憎恶。
他唤了一句,尔后问:“这样关着我,有意思?”
“嗯,没意思。”
傅偏楼想,自己约莫是笑了,“所以,我送你走。”
如想象中的无数次一样,他抽出镇业枪,没有犹豫,极端冷酷地刺穿了谢征心口。
那是傅偏楼所见过最为可怖的鲜血。
令他即便早有准备,也不禁眼瞳收缩。
但他仍如设好行动的木偶那般,展臂将对面落倒的身体捞住,尽可能轻巧温柔地放在床上。
谢征的神色已然涣散了,却仍定定望来,嘴唇张合,像是想说些什么。
“你……不要……”
不要什么呢?
傅偏楼没有想下去,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嘘,不疼的。”他喃喃着,“我让老贝壳给了你一个好梦。”
谢征惨白的脸颊和紧蹙的眉峰,令傅偏楼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初见的那一天。
那个少年也是如此,脸色惨白,漆黑双眸幽深地盯着他。
他记得那时滚烫的眼泪,还有不甘的质问——“为什么是我?”
“我有需要照顾的家人,有计划好的人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傅偏楼闭了闭眼。
没关系,他在心里轻轻说,回去以后,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你可以照顾你的家人,走在计划好的人生路上,完成非做不可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世界,也再不能插足。
但怀抱着这些记忆,以这样的心情迎来终末,于他而言已是一种奢侈。
“谢征,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他几近温柔地注视着谢征,以从不敢明摆的、贪恋的眼神,描摹过五官的每一寸。
老贝壳犹疑地问:“小主人,这真的好吗……”傅偏楼已然听不进去。
静静地看着,慢慢地,再听不见半点声息。他才探出手,轻轻触碰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面颊。
不复温暖,比他还要冰冷。
谢征死了。
像是麻木的感官终于有了知觉,心底骤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痛楚。
太苦太痛,逼得傅偏楼情不自禁地垂下脸。
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谢征未曾展开的眉心,沿着眼窝滑到眼尾,拖曳出长长的水痕。
就好似死去的人也在哭。
直到此刻,傅偏楼才敢放任自己宣泄些许心声。
“对不起,”他伏在谢征耳边,对着不能听到的尸身低低说,“……我爱你。”
从始至终,你都不知道,也无需背负这沉重的感情。
真是太好了。
240 声音 了结前夕。
从石窟走出, 映入眼帘的,是霜雪也似的鬓发。
湖心端坐的人影听闻动静,朝这边望来,深秀的眉目, 墨黑的眼瞳, 嗓音带着毫无情绪的平淡:“好了?”
“……”傅偏楼没有应答。
掌心不自觉攥紧镇业枪的枪柄, 触觉刻入魂魄地熟稔。
送走谢征后, 剩下的一段日夜里, 他几乎时时如此,片刻不松。
傅偏楼所放在眼里的东西不多, 一旦属意, 就是砍断手指都不能叫他放开。生怕转一转眼,有关那个人的记忆便如风吹柳絮雨打浮萍般,轻而易举地烟消云散。
可终究还是忘却了。
轮回倒转,镇业枪矗立在清云宗禁地, 守着不见天日的前尘往事。他则变回懵懂无知的幼童, 开启重复了第十二次的人生。
无数画面在识海中不断翻滚,仿佛隔了很远,又好似就在昨日。
身心俱疲,只剩茫然与仓皇, 傅偏楼无言地倚在石壁处出神许久,才勉强养回些说话的力气。
一开口, 声线喑哑得连自己都快辨认不出。傅偏楼盯着对面容貌年轻却白发苍苍的男人, 眼神一瞬锐利:“为何你会知道?”
“你究竟, ”他顿了顿,语气微微复杂,“算是什么?”
“——柳长英。”
男人神情无波, 一如既往的漠然,比起活人,更像是一样物件。
从幽冥离开后,傅偏楼去往清云宗,欲夺镇业枪。
他本已做好大打出手的准备,却不想步入禁地,看见柳长英,对方半分意外也无,径直转身,领他走到镇宗仙器之前。
像是早早知晓,这里埋藏着他割舍不下的一段记忆。
迎着傅偏楼戒备打量的视线,柳长英缓缓启唇:“不知道。”
他算是什么?他不禁也困惑起来,这个疑问,他从未思索过。
名为柳长英的道修?
坐镇清云宗的宗主?
听命于秦知邻的傀儡?
仅余半截的夺天锁?
无论哪一个,大概都不是眼前之人想要的答案。
“我只是记得,”柳长英说,“很久以前,你将重要的东西放在了这里。”
“你记得?”
傅偏楼脸色微变:“莫非,你与我一样……”
不,他惊疑不定地望着柳长英,准确而言,是与魔一样,并不受轮回影响。
也对,就连转生为人的自己尚能断断续续地记起曾经,柳长英体内封存着天道的一部分,又怎么不可能留下记忆?
也就是说……
傅偏楼眼神幽深:“不论今生前世,你都很清楚以后会发生什么?包括我会反抗你、乃至最后毁灭这片天地……那为何不提前对我动手?”
“为何动手?”柳长英反问,“你乃我的半身,我不会杀了你。”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除却这件事,天下再不值得挂心。
“半身么,”傅偏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我本以为,你是想重铸夺天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