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非行天盟摆明了有解决之法,将这群群情激奋的修士纳入麾下,道门恐怕早已乱成一锅粥。
有对此深信不疑者,自然也有发觉了不对,察觉到背后推波助澜,从而心生戒备的人。
但这些人的戒备,不多久便被彻底粉碎。
——柳长英自立夺天盟,承认当初谋划,意图夺天之野心。
清云宗以方家为首,叛门而去,偌大道门一朝败落,四散各处,仅剩妄想追随宗主夺天的派系仍在负隅顽抗。
道门哗然,压抑已久的声讨直指柳长英。
无处可宣泄的怨愤一浪更甚一浪,要将这名无心无情的天下第一人拽下神坛,踩入尘埃。
闭关潜修的谢征与傅偏楼得知此事时,清云宗已封山十日,清云峰下满聚讨伐者,其中不乏为求自保,反过来叫嚷最大声的前清云宗世家一众。
“你在做什么?”
借着暗阵上山,傅偏楼于洞窟之中见到端坐不动的柳长英,不禁出声质问。
“把自己竖成靶子很好玩?这样下去,谁能保住你?”
“为何要保住我?”柳长英反问。
他眸光平静,半分不见大厦将倾、临近终末的慌乱,犹如一潭死水。
“你们想做什么,方且问已告知于我。”柳长英说,“此身为傀儡,不可充作阵结,如此,便在这里助你们一臂之力。”
“你们想让天下修士愿意取回业障,便叫他们知晓真实,走投无路者,自然愿意一拼。但那还不够,那些趁天道残缺而爬上高位的修士,不会愿意改变。看看眼下还想追随于我之人就清楚了。”
二人不禁沉默,因柳长英所言,确乎是如今的困境。
道门闭塞三百余年,那些受尽裨益、把控着一族兴衰的老祖,恰恰是最明白心魔为何物、取回该要面对什么的人。
他们不似身处底层的修士一般郁郁不得志,渴求变革;也不似年轻道人尚存意气,欲除去不平之债。
这些存在,便如同河中的沙石阻塞,使得水流不能滔滔成洪。
沉默之中,柳长英从水中站起身,缓步向洞窟外行去。
他一路走到清云峰的后山,越过石径与松林,停在水潭边。
定定地凝望,仿佛在回想着什么。良久,再度开口:
“心里的那道声音与我说,这是我该做的最后一件事。”
柳长英垂下眼,“以我之落魄,为尔等造势。”
污名而后伏诛。
记忆中,那条白龙也是这般死去。
正是正,邪是邪,夺天盟是这场纷争的罪魁祸首,已人尽皆知。
就算心中不想,明面上,那帮人也再不能反对,否则,逆流而行,他们就是下一个清云宗、下一个柳长英。
“困住天道的夺天锁已在你手中,这具身躯,不过只是具空壳。”
他面无表情地嘱托着,“我死以后,烦请当众挫骨扬灰,神魂灭尽。”
“只是,在那之前。”
望着身后神情复杂、莫能言语的两人,柳长英的目光落于傅偏楼身上,隔了一会儿,神色柔和得几近笑意。
“柳天歌,我想再见见她。”
“可否叫她到这里来……陪我最后一程?”
246 伏诛 践踏他人之道者,当如是!……
“夺天盟贼子柳长英, 为一己之私,霍乱道门,横行无忌, 罪不容诛!”
“清云宗已散, 五峰十六门仅此一脉,山中余孽莫再负隅顽抗、执迷不悟, 还不早些束手就擒?”
围拢在清云峰下的修士浩浩汤汤, 却始终未有人能踏入半步。
阵法久攻不破, 人心浮动,锐意大失。一干被推举出来牵头的老道急得直揪胡须:
“这是什么阵法?竟有如斯威力,能挡下万万修士联手!”
“清云宗身家渊厚,应当为古时传下的护山大阵。如非那些已叛离的世家,以如今没落的阵道, 我等怕根本走不到此处。”
“可恨!阵道如今这般衰微, 全赖夺天盟狼子野心!也不过才三百余年啊……”
“那几大道门、还有行天盟的人呢?不是说他们会出手制住柳长英?”
“……”
嘈杂纷纷, 犹如席卷天幕的雨帘, 氤氲于阵法之外。
峰上一片寂然,以至于推开木门时,发出的咯吱声响清晰可闻。
无律端着果盘缓缓走进, 恰见柳长英静坐窗边, 散去了传讯纸鹤, 神情无波无澜。
抬眸瞧见来人, 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漠模样, 好在无律这些日子早已习惯, 将木碟放在桌上,心中了然:
“阵要破了?”
“嗯。”柳长英说,“清云峰上灵脉不多, 快了。”
“你打算怎么办?”
柳长英不答,转而看向手边切好的晶莹剔透的果肉,停顿着思索片刻,“杏露果?”
无律在他对面落座,点一点头:“仅清云峰顶那株老树结得出这个味道,我惦记许久呢。你还记得?”
“记得。”
柳长英道:“儿时,你常贪这一口。每每逢秋,总央着我从山上摘来。我便告诫你,修道不可流连口腹之欲。”
分明是在追缅过去,可他脸上并无半分动容,像在说一件与己身毫不相干的事情。
“是啊。”无律望着他,轻轻叹气,“然后到了老树结实的那段日子,每天都会与我送来几枚解馋。”
灵果汁水充沛,入口即化,甜而生津。
叮咛着要她潜心修炼的兄长,也有不为人知的体贴入微。
“……你明明也喜欢,却从不给自己留。就算我故意装作吃不下,央你解决,你都宁肯扔掉。”
起初,柳天歌不知道为何柳长英要如此固执。
后来她才慢慢明白,譬如灵果之类,会影响到修为的外物,柳长英但凡碰一下,也会被方陲等人察觉。
若是叫他们晓得,以后,就不能为她通融了。
她隐约出神,对面的柳长英捡起一片果肉,放到口中,片刻后低喃道:“喜欢……?”
“我的记忆中,没有这种印象。”
那是自然的,无律想,因为早在那时起,柳长英的感情便被束缚得很迟钝了。
声色触味、喜怒哀乐。
欢悦也好、厌恶也罢,不明所以,因而麻木到自己无法分辨。就连她这自小相伴长大的同胞妹妹,也只能从细枝末节中察言观色,勉强判断。
“那时候我经常谋划,要如何逃去外边。再这么下去,我的哥哥要变成另一个人了。”
会对山外生出憧憬,不喜被困缚在一个地方,大抵,就是那会儿养成的
无律说,“你是为了保护我落得那般,而我究竟该怎么办,才能保护你呢?”
柳长英淡淡凝目过来,冰冷的视线刺得脸颊生疼。
无律没有躲闪,怔忡地看回去,半晌缓缓道:
“对不起……哥哥。结果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让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曾以为,柳长英为秦知邻等人所害,早已不在人世,仅剩一具空壳般的傀儡。
殊不知他人魂飘荡四方,剩余的意识仍困顿在这里,无知无觉地受着苦。
这三百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竟然一无所知……
柳天歌捂住发涩的眼睛,但没有流泪。
代掌问剑谷的无律真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乘修士,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柔弱无力的小丫头。
物是人非,就连入口的杏露果,也与从前的印象不大相同。
多了几分回忆蒙上的风尘与苦涩。
“何故道歉。”柳长英却说,“今时不同以往,你做得到了。”
无律一顿,随即心有所感地转眸望向窗外。
远远地,漫天御器的黑影犹如蝗虫压境,伴有滔天声势,朝山上、包括这间小屋袭来。
“阵法已破!夺天盟余孽出来受死!”
“柳长英身在何处?先联手将他制服!”
“宗主,宗主!眼下该怎么办?”
“——时辰到了。”
没有理会屋外惊慌失措的修士,柳长英站起身,将最后一片果肉吃下。
他的眼底暗影浮沉,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也平静有如死水,令人毛骨悚然。
“天歌,”他唤了一声,“该动手了。”
“……”
无律沉默地跟着站起,没有丝毫犹豫,抽出腰间的长笛。
“……白大哥教我的笛子,我已吹得很好了。”
她问:“你想听一听么?”
声讨和厮杀一瞬点燃了宁静的山峰。
松涛猎猎,浓云环绕,山石崩溅,金戈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