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乌云未褪,天光熹微,雨丝灌落。
满耳淅淅沥沥,除此以外,整片天地仅剩下怀中之人浅浅的呼吸,安静到空寂。
疲惫至极,什么也不愿去想,成玄一行人走后,谁都没有说话。
好似不抬头不睁眼,就能逃避发生的一切。
傅偏楼其实有点站不住,他浑身发冷,不知道哪里擦伤了,后背和小腿火辣辣地疼。
他趴在谢征怀里,卸去气力,也感到对方稍稍弯腰,靠了过来,将重量压在他的肩头。
好像搭麦秆,他不由想道,一高一短,互相支撑出个人字,这样一来就倒不下去了。
那副画面有点滑稽,傅偏楼觉得自己好像笑了,摸了摸脸,却发现没有。
嘴唇破损的地方有些疼,麻木地扳平成一条线,怎么都弯不起来。
他抬起眼,水渍从睫羽滴落,能瞧见谢征绷紧的下颌,还有抿直发白的唇。
傅偏楼觉得该说些什么。
“谢征……”他惯例地叫了一句,随后在空白的思绪中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一个疑问。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傅偏楼清楚玉佩之谈只是糊弄,先不说能不能用第二次,被扔出去后,距离他们那般远,根本起不到作用。
情势危急,他只记得谢征压在身上,怎么也推不开。令人头晕目眩的震动后,他独自滚落在一边,而对方不知所踪。
那生生将方圆半里夷为平地的阵势,偏偏没有伤到他一分。
傅偏楼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并非凡人,才从中幸存。但现在看来,大抵是谢征做了什么。
谢征沉默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不是我。”
“是011。”
“011?系统?”傅偏楼困惑,“那个小毛团还有这般神异?”
“……”
从凝滞的氛围中察觉到什么,傅偏楼神情一僵,嗓音颤抖了一下:“这里只有我们,它为什么不出来?”
谢征摇头,“它睡着了。”
“睡着是什么意思?”傅偏楼追问,“会醒吗?什么时候能醒?有办法叫醒它么?”
他语气愈来愈急,音调也愈来愈高,仿佛质询。谢征深吸口气:“……我不知道!”
枪影降落时,他下意识护住傅偏楼,却也清楚脆弱的肉身不可能挡得住,还以为万事休矣。
然而那一瞬,他与傅偏楼被卷入到另一个混沌的空间中,躲开了攻击。
傅偏楼睁着眼睛,却没有意识,谢征也感到昏昏沉沉,想不起今夕何方,连眼皮都没力气抬起。
唯一能分辨出的,是011奶乎乎的声音。
和往常的聒噪不同,它的口吻带有公式化的机械与冰冷:
【宿主生命体征遭遇威胁,紧急挪用本体权限。】
【挪用成功,能量告罄,第十一影申请回归休眠。】
【申请已同意。】
……
【宿主宿主!】
【宿主和小偏楼已经没事了,不要害怕~】
【这次能量耗费有点大,011有段时间不能陪在宿主身边了……嘛,宿主那么厉害,肯定也不需要011啦~】
【不过011这回有帮上忙,好歹是个有点用的系统了吧?等醒过来,宿主和小偏楼要犒劳我的!我要吃桂花糕!】
【……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啊,都不像宿主了……】
虚空中,小毛球碰了碰他虚握的手指,闭上那双豆豆眼。
【没关系,真的只是睡一小会儿。】
【记得照顾好自己跟小偏楼哦!】
……
“为什么……”
傅偏楼咬紧牙关,瞪大的眼眸中,倒映着灰暗天幕下的废墟。
泪水和雨水混杂地流下,忽冷忽热。
“掌柜的还在等我下棋……我还没把杨叔带过来……还没给杨婶做过吃的……徐师父还没教我做他最擅长的点心……就连011也……”
“为什么,为什么要夺走他们?这就是我的命吗?是因为我造过太多孽,上天注定我不得安生?”
“要是天命不让我好过,冲我来便是,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几乎是在嘶吼,像头受伤的小兽,无助又痛恨地发出悲鸣。
谢征无言以对,只能用力搂住他。
失手一回,便满盘皆输。
生计之所、容身之处、穿越之倚仗……一朝之间,尽数颠覆。
茫然无措的滋味,就宛如回到十岁时那具幼小的身体中,连哭泣到脱力的妈妈都扶不起来,被无尽的挫败和自责淹没。
而现在,他至少有力气抱住傅偏楼,不让人跌倒在地。
除此以外,和当年也无何差别。
“我不知道……”收拢手臂,仿佛要将少年嵌入肩颈一般,谢征闭上眼,“抱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自诩识破陷阱,殊不知落入囹圄。
如果他能早些发觉……
如果他不那么自以为是地把傅偏楼锁在凡间……
如果他……
“是我的错……”喉口涌起一股血腥气,谢征喃喃自语,“是我……”
“是我太天真,太傲慢,太想当然……把事情看得太过简单!”
几乎失去温度的脖颈,忽然落入一丝热意。
傅偏楼猛然抬起脸,慌乱不已,“谢征……你……”
他探出一只手,从鬓角抚上眉眼,指腹摸索到些许残温,全然怔住了。
谢征……在哭?
他一直以来依靠着的这个人,这个大不了他几岁,却始终沉稳冷静、仿佛无所不能的青年,也会因为感到无能为力而懊悔地哭泣吗?
好似钝刀子割肉,胸口一抽一抽地在疼。
傅偏楼突然发觉到,其实谢征真的……只不过大他五岁而已啊。
他也会伤心愤怒,也会脆弱受伤,就算是异界来客,他终究是**凡胎,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
除夕未过,今年虚岁二十,还没有正式加冠。放在别处,甚至不到寻常家里顶梁柱的年纪。
却早早习惯独自撑出一片天地了。
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柔软,令傅偏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宛如发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他双手捧起谢征的面颊,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宝贝,小心翼翼地与那双蒙上阴翳的黑眸对视。
“不是这样,”他压抑不了哽咽,但依旧十足认真地说道,“不是你的错。”
“谢征,你……你也是个人,和我一样的凡人,不知道也理所当然啊!”
“不可以。”谢征下意识否决。
“为什么不可以?”傅偏楼问,“为什么非得把罪责强加在自己身上?”
“……”谢征只漠然摇头。
——他不承担,谁来承担?
不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去尽力思虑周详,什么都不知道,不能将变数握在手里的话——
谁来阻止BOSS灭世?他要如何回家?妈妈和妹妹怎么办?
傅偏楼则像看穿了他固执底色下的所思所想一般,异色双眸湛湛生辉:“可以的。”
“我会证明给你看。”他边说,边回抱住谢征,下定决心,伏在耳边轻声宣誓,“就像我还有你一样……”
“你还有我。”
从未有一刻,傅偏楼这般迫切地想要长大。
永安镇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必须守好谢征才行。
*
云收雨歇时,已是傍晚。
浑身泥水,狼狈不堪的两人在原是客栈的残垣中徜徉多时,只寻到破破烂烂的一片灯笼布,和几枚掉落在石头缝隙里,染血的棋子。
逃出生天后回来的、听闻动静查看的……陆陆续续,逐渐有人聚集到了这边。
“唉……”有老者四下张望这片凄惨疮痍,拄着拐杖叹息,“天灾,天灾啊……”
“什么天灾?”傅偏楼听闻,不禁冷笑,“分明是**!”
“什么清云宗,什么世外仙人,一群惺惺作态的无耻之徒!”若非墨水有限,他不吝啬用最难听的言辞来形容那帮人。
老者却捋着胡子,颤巍巍道:“小娃儿,你年轻气盛,有所不知……仙凡有别,人力不及,是为天灾啊……既是天灾,也只得受着了。怪只能怪运气不好……谁让那妖怪跑来了这里……”
“跑来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