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
陡然停住,蔚凤朝他投来询问的视线。傅偏楼的脸色微微僵硬,他低下头,往脚下看去。
扑通、扑通……
不是错觉,坚硬的地面真的在轻轻颤动,触碰之下,还能隐约听到潺潺的流动声。
不像水流,而是更加粘稠的什么。
拔出灵剑,双手紧握,直直往下插进土里。刺破土壤、泥石之后,剑尖一轻,宛如捅穿了某种柔软的囊包,一股青褐色的液体自贯穿的地方涌上来,与此同时,令人心旷神怡的清灵之气满溢而出。
蔚凤沾了些许凑近眼前,观察了番,传音道:“是木犀兽的血。”
树根中延展出来的血线,果真都伸向了这边。
不仅仅是他们来的方向,四面八方,受到召集一般,携着一个族群旺盛的生机,由地脉往前输送着。
而前方——
傅偏楼抬眼望去,只见被清理出的一片空地的正中央,独独矗立着一株巨树。
与这片树林的其他树木的品种无何不同,但显而易见的高大很多,兴许有几百年的历史。
树冠参天展开,遮天蔽日,垂下千万条树藤,在深邃的夜中微微摇晃。
乍一看,好似无何特别,普普通通的一棵树木而已。
但见识过地下的东西后,傅偏楼万万不敢对其大意。
“小主人,凤皇大人,”老贝壳瞧出了端倪,提醒道,“是幻阵。”
傅偏楼哼了一声:“我便说,此处果真藏了什么,看来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若是强破阵法,恐怕会打草惊蛇。”蔚凤思忖道,“但不破,又如何勘到真相?”不由有些进退两难。
“区区幻阵而已,不必忧心。老贝壳我别的不会,论起操纵幻术,可还没遇过对手!”
这便是老贝壳最得心应手的领域了。它自傅偏楼肩头跳下,蚌壳一张,吐出一口白雾来,飘飘悠悠地拢住几人眼前。
视线一花,转瞬之间,面前景象大相径庭。
待看清后,傅偏楼、蔚凤乃至011,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树,还是方才那棵树。枝繁叶茂,朝气蓬勃。
可树根之上,却犹如十月怀胎的妇人肚皮,鼓胀出一个颜色青碧、质地坚硬的包,撑裂了树皮。
那包应当是树脂凝就的琥珀,惊悚的是,有无数根绿褐色的血线,自树根爬上琥珀,盘根错节地将之覆住,一涨一缩地鼓动着,密密麻麻,向里输送着生机。
遥遥看去,宛如一枚可怖毒瘤,又像是一颗鲜活的心脏,兀自从巨木的根部长出。
“那究竟是何物?”
傅偏楼拧眉不已,011也惊呼道:“小偏楼,里边有东西!”
稍稍一愣,他忍住恶心仔细打量,果真发现了牢牢裹在琥珀内里的一道小巧影子。
那影子是某种兽类模样,蜷缩着身体,似乎在沉眠。古怪的是,在发觉它的那一刻,傅偏楼忽然心念一动,恍惚浮现出一阵亲近。
并非他所体会到的感情,而是烙印在血脉之中,由衷的共鸣。
傅偏楼猛然扭头,看向蔚凤,只见他也神色迷离,回过神来,轻声道:“羊头、狼蹄、圆顶……”
“傅仪景,”蔚凤眉眼肃穆,一字一顿,“那是……与龙凤并名的上古大妖,瑞兽麒麟。”
心中的猜测得到印证,傅偏楼长长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他莫名有种同命相怜的伤感,看着琥珀中被牢牢束缚的那道幼小身影,眯起了眼,“难怪,那几只结丹期的妖会跑来荒原外围,原来是为了这个。”
老贝壳不解道:“可是,麒麟很久之前就亡族了啊?此世怎还会有纯血麒麟?”
“亡族?”蔚凤惊讶地挑起眉,“的确,麒麟一族销声匿迹许久,可兴许是和如今的龙族一般归隐,你怎就知其已亡族?”
“自然是当年白老大说的。”老贝壳回忆着,“上古大妖,虽天生有灵,却繁衍困难。凤凰一族千百枚死蛋堆积在凤巢,这么多年也只醒了三枚,这还算多的。龙族倒与异族想通,诞下过不少子嗣,可都并非纯血,族里产下的龙蛋一年少过一年。”
“至于麒麟,相较龙凤而言,胎生的它们更加艰难。白老大寻遍两界,找到的最后一只麒麟已嫁做人妇多年,病入膏肓,不多久就逝去了。”
“她曾与白老大说过,麒麟一族寻遍延续之法,不得,只好与天地灵长的人族通婚,勉强将这血脉传下去。在她之后,此界再无真正的麒麟。”
然而,半妖绝无化作妖身的能力。
在他们面前,封印在琥珀之中、留有一线浅浅生机的,的的确确是一只纯血麒麟。
比起困惑,傅偏楼和蔚凤更多地感到微妙的哀伤。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麒麟末路如此,龙凤又如何呢?
摇摇头,甩开有些悲凉的想法,傅偏楼本只想来打探一番情况,此刻却不禁动摇,犹豫是否要将这只麒麟救下。
若他们不管,对方的下场可想而知……
就如同他的第一世,被妖修抓走后的日子一般,甚至比那还要凄惨。
因他并非纯血,妖族可利用的地方有限;更何况,当时仅有一只妖,而这只麒麟要面对的,则乃四只虎视眈眈的家伙。
按捺下浮动神思,傅偏楼告诫自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何况还有谢征和宣明聆要救。一旦插手这个,定会被四大妖王视为眼中钉,站上风口浪尖。
那可就走不掉了。
就算想救……也得等他修为再高一些……
“我要救它。”
身旁,蔚凤陡然说道。
他的语气异常坚定,一双凤目明亮至极,透着锐不可当的神采。
“你疯了?”听他毫不畏缩地说出被自己放弃的打算,傅偏楼一瞬不知何种滋味,“你想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妖兽,放弃你的小师叔?”
“怎么可能。”蔚凤白了他一眼,“就不能两个都救吗?”
“不切实际。”莫名地冷下脸,傅偏楼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声音很轻,“这世上之事,向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要救麒麟,就务必会和四大妖王正面对上。这可并非挑拨离间两句,制造混乱趁机逃跑那般简单……届时,想走都走不了,何谈救人?”
“你所言不错。”蔚凤想了想,“但要我就这样夹着尾巴逃走,眼睁睁看这只麒麟落入囹圄,我做不到。”
“你跟它又有什么情分在!”傅偏楼不赞同,“何必一时冲动,连自己都赔上?真要救,不若先韬光养晦,待修为足矣对付这帮子妖王,再来也不迟。”
蔚凤摇摇头,垂眸摸上天焰:“我求之道,从无避让之意,退,则失却意气,难有寸进。况且,傅仪景,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是经不住等的。”
他扬起脸,又重复一遍:“我要救它。”
姿态之傲然,犹如当初呼唤群鸟的凤皇尊上,不容置喙。
“不日后的群妖盛典,我会一借雷劫之威,会会这所谓的四大妖王。到那时,小师叔和清规师弟定也会出现在宴席上,就请你把他们带回问剑谷了。”
“你要在那时突破结丹?”没忍住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傅偏楼冷冷质问道,“你……什么意思?让我带他们回去,你呢?你不回去?一定要和妖王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蔚凤不由苦笑:“我回的去吗?傅仪景,群妖盛典上,小师叔他一见面就会知道我的身份。一介妖修,怎么在道门呆下去?”
傅偏楼呆了呆,按他们的计划,蔚凤会作为妖修混入其中,他却忘了,被宣明聆瞧见这一身妖气,哪里还藏得住?
“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他低低道,“你把灵衣穿上,和我一样扮作老贝壳的下属……”
“不必了。”蔚凤叹道,“我不想装下去,太累了。”
他与宣明聆从小形影不离,何曾有过欺瞒?
知晓真正身份的这些时日,他简直坐卧难安,满脑子都是人妖殊途,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却在此行中窥见些许端倪。
宣明聆骗他,他骗宣明聆。彼此遮遮掩掩,还道亲密无间。
可真是好笑的一出戏。
“你!”傅偏楼简直气结。
“也别你了,就这么笃定我一定打不过?”蔚凤哼道,“我不这么觉得。”
这番模样,又像平日与他呛声的那个蔚明光了。
少年风流,红衣如火,恣肆无比地燃烧着。
傅偏楼失神片刻,咬咬牙,将肩头不知所措的小黄鸡薅下来,问道:“这便是主角么?”
和他截然不同,映衬之下,心中阴暗自私简直无处躲藏。傅偏楼嘲弄地想,也难怪他会是反派BOSS。
那又如何?他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啊……嗯。”011晃晃脑袋,无奈地说,“虽然但是,011觉得小偏楼的想法更稳妥啦。没有主角光环的话,大部分只会落得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蔚凤没听懂,但清楚是暗指自己,伸手狠狠揉了把小黄鸡:“我人还没折呢。”
“我看快了。”傅偏楼将011抬回肩上,抬眼瞪着蔚凤,沉默片刻,说道,“我同你一起。”
蔚凤一愣,旋即拒绝道:“不必。”
“蔚明光,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被你感动,想陪你一起犯傻吧?”傅偏楼冷笑着踹了他一脚,“这是替宣师叔赏你的。这件事,我会帮你,成与不成,听天由命。但你休想自以为是地涉险。”
“你有你的道,我也有我的道。”
“同你一起,我是生拉硬拽也要把你弄回问剑谷的。”
转过身,中年书生清瘦的脊背在地上拉长影子,傅偏楼负手而立,嗤然发笑。
“连我和师兄都不介意你妖修的身份,你凭什么觉得宣师叔会在意?兴许他早就有所察觉。”
“你道有些事是不能等的,却要放任下去,同师叔离心吗?有什么误会,说开便是。”
“无非不敢问罢了。看似潇洒,其实……”他不客气地斥责,“懦夫!”
蔚凤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不觉得难过,反倒有些豁然开朗。
弯了弯唇大步追上去,他回敬道:“嘴上说那么多,最后还不是决定陪我胡来?傅仪景,你属心软的,够义气,多谢多谢……”
傅偏楼撇撇嘴,懒得和他嬉皮笑脸。
肩上,011眨巴着豆豆眼,看着身后拖长的两道身影,无端有些欣慰。
《问道》之中,无论是灭世反派傅偏楼,还是涅毁凤皇蔚凤,BOSS和主角,都不算什么好下场。
而今,他们的命运已提前交织在一起……
它是否能够期待,曾经惨痛的结局,真的可以迎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