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峥的注意力都在苏和画出的叶片走势上,完全没感觉自己被吃了豆腐。
神子画的有些像枫树叶子,不规则的起伏呈现掌型叶片的特征,但少有这样的草本,更可能是边缘有锯齿的三角形或心形叶片。
“它的果实是什么样呢?”路教授循循善诱。
“带刺的,拇指肚大,像一团刺猬,有时候还会扎到衣服上。”画完苏和也没松开路峥的手,而是顺理成章两手捧着。
他体温低,手也冰凉凉的,路峥的手很暖,有温差的皮肤相触舒服极了。
丽龙主上次这么喜欢、爱不释手的活物,还是普尔萨带来的一只橘黄胖猫,直到普尔萨要回家,丽龙主才依依不舍把那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还回去。
如果不是怕唐突惹路峥害羞,苏和会希望用脸蹭一蹭这只手,又或者路峥在他脸上、身上摸一摸。
苏和新提到的这个特征很明显,路峥福至心灵,瞥了眼等待结果的林双,“你搜一下苍耳。”
菊科苍耳属一年生草本植物,苍耳。
碧绿果实浑身带刺,叶片以三角状卵形、心形为主,边缘呈现不规则锯齿,七八月开花,九十月结果。
林双一搜,将图举到苏和眼前,小神子猛点头,“就是这个,青荆子。”
“原来是苍耳。”赵徐之凑过来,“我还猜是蒺藜。”
比起多分布于北方的苍耳,蒺藜在热带亚热带气候更常见,也是果实带刺。
“蒺藜的茎是平卧地上的,羽状复叶,小叶对生。”这两种东西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它们都是一年生草本。
赵徐之这种错误就等同于数学专业的学生背乘法表三九二十八,简直让路教授心寒。
窗外猛打了两个雷,雨下的更大了。
卡旭阿姆在另个房间高声催着卡旭关灯断网闭电视。
寨子里的习惯,雷雨天气,要少用电器。
其他人钻进被窝里就该入睡了,但丽龙主还在这呢。
卡旭阿姆大手一挥,不叫苏和冒雨回去,“丽龙主就留一晚吧,带着搭襟住丽娅空下来那屋子,矮榻我都收拾好了。”
丽龙主在这,总不能跟路峥继续和那三个大电灯泡同睡,卡旭阿姆单给布置了二人小屋。
林双也上道,催路峥跟着出去睡,省的他的感冒传染给导师,贴心极了。
在丽龙主看来,这是丽龙地盘,路峥是他的搭襟,睡一个被窝,是天经地义的。
如果借此机会滚一滚矮榻,就更好了。
只是今天,丽龙主精力不济,去找那堆獐牙菜,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而路教授被安排的明白,他想婉拒,卡旭阿姆却正慈爱地盯着他,看样子阿姆的好意,不容拒绝。
第17章 共枕
路峥抱着被卡旭阿姆塞手里的枕头,跟苏和钻进了另一个屋子。
新屋面积不小,但从矮榻墙上的掉色明星海报、地上的木衣柜和刷漆成粉色的带镜梳妆台,这里之前住的应该是姑娘。
苏和说是卡旭的大阿姐,只是阿姐出去读书后也在外地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除了过年几乎不回来。
如卡旭姐姐这般的年轻人,在丽龙也不少,外面的生活的确比丽龙远离人烟、避世又封闭的生活吸引人的多,这也是这寨子里,要找出几个年轻人愈来愈难的缘故。
除却老人和还没有独自生活能力的孩子,极少有正值青壮年的劳力甘愿留在这里。
苏和也一样,心都往外跑。
矮榻被卡旭阿姆堆了厚实的被褥,甚至林双没好意思用的兽皮也翻出来了铺在中央。
之前路峥住在母屋时,同吉木四人是一人一个窄窄的棉被做铺盖,并排铺中间余留缝隙,各自独立且留有余地。
而非眼前这种,大而宽敞足够两人同躺的鱼戏荷花被面。
如果这样他和苏和,得躺在同一个铺盖上,盖同一床被子。
路峥下意识想出去把自己的铺盖卷拿进来,至于这红艳艳的鱼戏荷花,就给苏和躺好了。
苏和却拉住他的胳膊,“你干什么去?外面都要关灯了,还不睡吗?”
丽龙主都已经洗漱干净,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今天上午起的太早,下午听了顿沙提起路峥为学生忧心忡忡的样子,丽龙主也跟着忧心忡忡起来,怕路峥因为这件事就要离开,午觉都没能顺利闭眼,满脑子都是要尽快去摘草药才是。
长在河谷地区的獐牙菜前两年被外来的药贩子薅的连根都不剩,但苏和知道,在林子深处偏南靠近溪流的地方,还有一小片硕果仅存。
只是那地方常见竹叶青出没,运气不好还能遇到搭窝的过山风,被后者的毒牙撩一口,就得在家里等着吃席了,于是少有人往那边去。
苏和不能在白天出门,也不能把这桩有点危险的事托付给顿沙,眼巴巴守着太阳下山。
日头一落,丽龙主就夺了顿沙的斗笠背起小篮子离开了木屋,冒雨进发,火急火燎,争分夺秒。
现在已然很累了,连滚一滚矮榻的心情都消失了。
“你困了?”
“有点,你还不困吗?”苏和卖力撑了撑眼皮,如果路峥不困,他可以再陪路峥聊聊天。
见小神子都快困到冒泡了,路教授不再磨蹭,说出自己的诉求:“这只有一条被子。”
“这是双人被,够大,我们两个盖也合适。”丽龙的铺盖卷是有分别的,单身狗和有搭襟关系的爱侣怎么可能睡同一种?
路峥被苏和的坦荡打败了,这小神子是真不把他当外人,对同床共枕这件事没有半点抵触。
相反,路峥自己倒成了别扭又矫情的那个,他想说再拿一床铺盖更好,也想说自己不习惯和人同睡。
但对上苏和过于真诚清澈的目光,这些话好像显得路教授多思多虑,自恋似的想太多,好像神子对他有别的企图,蓄意为之一般。
路峥倒是没想多,能和他同床共枕,苏和心底里乐开了花,都躺在一床被子里了,摸一下,碰个嘴巴,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有这样雄心壮志的丽龙主眼下是真的困了,他存着和搭襟滚一滚的念头,也是真的熬不住。
席卷的困意如潮水般淹没了丽龙主,叫他只想快点见周公。
窗外又紧着打了几个闪,卡旭阿姆的声音从偏房传来,还是催着卡旭断网断电,省的一会打雷把电视烧了。
不等卡旭阿姆来唠叨,苏和先一步拉灭了屋里的灯,灯光熄灭的瞬间,一室漆黑。
不是所有人都有丽龙主的好眼神,能够迅速适应黑暗,
在路峥眼里,突然没了光线的屋子伸手不见五指,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更影响他对方向的判断,找不准苏和的位置,再加上迈出去的脚步疑似踢翻了地上的痰盂,叮铃哐啷的声音叫路教授如稻草人一般僵硬在原地。
苏和就在路峥左手边,他看见路峥如石雕般凝固,迈出去的步子又缩回,于是及时伸手将那要咕噜远去的痰盂摁住摆正,转个身凑到路峥身前,凝望男人的喉结与下巴,轻轻问:“你看不到吗?”
漆黑之中,路峥看不到,除却视力之外的感官却放大了数倍。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鼻息扑到脖颈,感到苏和其实近在咫尺,甚至这距离超出了正常的社交范围。
古板的路教授想往后一步,却被人一把攥住胳膊。
“你身后有洗手架,这个碰倒了,动静就太大了,阿姆会过来的,”苏和主动道:“我带你去矮榻吧。”
路峥沉沉的视线落到眼前小神子隐约可见的轮廓上,半晌:“好。”
扶在小臂上的手缓缓下移,神子又凉又细的手牵住了路教授的手腕,好像在教孩子走路似的,温声细语道:“大胆往前走吧,我帮你看着呢。”
路峥觉得这处境有点好笑,从小的生活习惯和顺遂的人生叫他压根没有依赖别人或等待他人援助的习惯,大多数时候,他都乐于靠自己闷头去解决问题和打破困境。
更何况这只是没能适应黑暗,他原本也可以在原地静静站一会等着视力恢复。
可现在,他却率先选择依靠苏和,并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往前走。
在这细碎的步伐中,路峥逐渐恢复视力的眼前也终于浮现了清晰的画面——在黑暗中,脸蛋白盈盈的神子偏着头往后瞧,他在认真看路。
而路峥在看他。
看这将将到自己胸口的年轻人头顶有个漂亮的发旋,看他编的麻花辫静悄悄垂在肩膀和胸前,看他穿着自己的肥大冲锋衣下露出两条白到突兀的小腿。
或许是气氛使然,或许是从第一次见面路峥便将面前的人与他眼中最珍贵的植物画上了等号,脚下的步子明明一步比一步坚定,他的心却一秒比一秒律动地更快,好像走在钢丝上。
心率过速的体验感极不舒服,一向健康的路峥下意识怀疑,他或许患上了什么心脏疾病。
从这里离开后,他需要去做个全身体检。
最终,路教授还是和小神子躺进了一个被窝里。
这和昨天晚上睡大通铺不一样,他俩各占一边被角,中间好似横亘着银河。
路峥躺的清醒,困意全无。
苏和开始也总摊煎饼似的翻来覆去。
倒不是不困,是他睡觉习惯不好,总爱抱着被子睡,手环着腿夹着才舒心。
自己的时候无所谓,现在只有一张被子,他抱着了,路峥就没得盖了。
为了不让搭襟半夜露了肚皮着凉,丽龙主忍下自己习以为常的睡眠习惯,躺的板正,等瞌睡虫找上门。
早就困了的丽龙主睡的倒是不慢,路峥很快听到对方平缓的呼吸声,侧一侧头,便看到苏和垂到枕头下的小脑袋,几缕没编进辫子的头发丝贴在他的脸颊上,增添些零乱的美感。
杂乱的头发似乎惹人发痒,睡梦中的神子哼哼了两声,抬手搓了搓,又把脸往褥子上埋的更深了。
在苏和的梦里,他以为自己是被蚊虫盯上了,把脸埋起来,就咬不到了。
可头发还在,他的脸还是痒酥酥的,于是又不情愿去蹭蹭,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梦呓,似乎被骚扰的狠了,眉头都打了结,连梦都不美好了。
这样可怜巴巴的动静,叫路峥于情于理,都该伸出援手。
于是路教授轻轻翻了个身,和埋着脑袋的神子面对面。
苏和俏生生的脸紧闭着眼,睫毛纤长,打落一层阴影在脸颊上,他白天睁着眼时,黑溜溜的眸子总叫人觉得纯粹。
但路峥却觉得,当那双眼睛不时常弯着带笑,又或者如现在一般低垂闭合时,苏和脸上浮现的,更多是孤寂许久的沉默。
还是小孩子的年纪,又是这部落里金枝玉叶的存在,那能有什么烦恼?
就这样路峥想起了苏和的举目无亲,想起了他提起不得已中断学业时勉强的嘴角,想起来他颤着声音说需要自己,也只有自己时的慌张和无措。
莫名的,路峥有种欺负弱小的负罪感。
或许他当时冷着脸,可能有些不太通情理,才把小神子吓成那样;又或许他也不太会说话,极端沉闷,才叫苏和对他总有种额外的亲近讨好,甚至因为他,对他两个学生也一并照顾。
苏和是他们这些人里最小的,姣好的长相和绿林中高贵的身份分明也该是养尊处优的娇纵脾气,却出奇的懂事,还爱展示绅士风度,挡在个头比他大好多的路峥身前。
已经后半夜,如苏和白天讲的,外面的雨逐渐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