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 我们的沟通本来就不多, 我和你之间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共同话题,我说的话对你而言也像教诲, 唠叨,无趣又惹人烦, 我都知道, 你愿意和同龄人聊天, 也正常。”
路峥已经深深的内省,他不该小心眼子地不叫苏和去跟有共同话语的人聊天, 谁还没有三五知己?
再说丽龙主现在还仅仅是‘高中生’,等他上了大学,路峥要招架的狂蜂浪蝶才叫多,现在才哪到哪?
只是聊聊微信,路峥都要喝一壶醋,恐怕苏和在大学如鱼得水时,路教授已经被酸死了。
“只是我希望,你能分一些时间在我身上,和我讲讲话。”孤寡老人的心态,路教授品味了个十成十,他也渴望苏和的陪伴,“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丽龙主微讶,这可是冤枉人,“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没有嫌你说话烦,也没有不愿意和你讲话。”
他可喜欢路峥讲话的时候了,无论是在丽龙,还是在京市,路峥的言谈之中有苏和还没来得及看过的世界,新鲜的很,怎么会无趣又聒噪?
如果不是觉得路峥上课就很费嗓子,晚上回来也要处理工作很忙,丽龙主倒是希望路教授每天跟他像从前在雨林时那样,同他讲一讲那些有趣又千奇百怪的植物知识,又或者世界各地的见闻。
“再说,除了学习方法,我只是今天刚加了好友,彼此互通做备注的时候多聊了些时间,别的什么都没讲。”苏和眼珠转了转,俯身去瞧路教授微微向下的面孔。
从那一如既往英俊潇洒的脸上,他品出了些不对劲,晃晃搭襟的肩膀问:“路峥,你不会是想的太多,吃味儿了吧?”
路教授沉静的脸上有一丝窘迫,“什么吃味……”
“就是吃醋啊。”看清搭襟的慌张,丽龙主的嘴角又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你吃醋了,因为我和别人聊天。”
被识破,路峥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
“你想的太多了。”苏和摇头,怎么能这样不信任他,“别说我只是和十几个人聊天了,我就是和成百上千的人聊天,都不会变心,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只爱你。”
很有分寸的丽龙主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他喜欢路峥,而且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欢几分,虽然丽龙人并不相信永恒,但是看样子,他会喜欢路峥一生一世。
这颗定心丸,路教授吃下了,“我也爱你。”
他也想跟苏和一生一世。
日子迈进十月底,丽龙主的生活又步入了牟足劲学习的轨道,路父那边有了新的帮手,苏和就不用每晚加班加点翻译丽龙文了,甚至还能抽出时间听搭襟聊一聊学校那两个研究生做实验时的糗事。
最近苏和的日子实在是轻松了不少。
路峥难得觉得路父做了件好事,“他请了什么人?”还有和苏和一样,精通丽龙文的人吗?
“也是一位教授,听说是一直研究竼州文化,还是叔叔从前的老同学,是旧相识。”丽龙主往自己嘴里塞着橘子,吃的很香。
剥橘子的路峥一顿,“老同学?还一直研究丽龙文化?”
“嗯,看样子年纪很大了,那天在学校见了一面,不过,我们没来得及说话,他有事,先走了。”
“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吗?”
“记得,姓许,叫许唯。”丽龙主记性可好了。
听到这个名字,投喂丽龙主橘子的路教授心凉了大半,他就说,京市怎么会平白无故又出现一个能翻译清楚丽龙文的存在。
路峥还当亲爹能靠谱一次,结果又弄出这种幺蛾子。
他小心翼翼地去观察苏和的脸色,发现对方似乎真的无知无觉,正腮帮子鼓鼓吃着橘子,低头在平板上刷高考三千五百词。
还好,他压根不知道那抛下他一走了之的父亲叫什么,也就不会为此伤心难过。
也还好,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没有腆着脸冲到苏和眼前认亲。
可这终究还是为苏和今后无忧无虑的日子埋下了隐患。
路峥不放心。
他按下心神,趁苏和上课的时候,抽出时间给路父去了电话,对于对方的学术安排,他不该置喙什么,但他也不能接受苏和跟一颗定时炸弹放在一起。
“爸,我听说你请了新的人手来做翻译顾问。”
“是啊,我能不知道咱们家孩子高考重要吗,这不就去厚着脸皮求我的老同学了……”
“那既然是为了苏和考虑,在他高考结束前,您都不要拿这些东西来烦他了,不,应该说这个项目,以后都不要让他接触了。”路峥希望苏和以后的人生能和从前的一切剥离开来。
电话那头的路父勃然,“我就知道你给我打电话没有好事情,你这又是抽哪门子疯?这些资料的一手负责人是苏和,你这是要我把他踢出团队吗?人家苏和能接受吗?”
“爸,您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在为苏和好,而且,您请来的新顾问做的不也挺合适吗?”
路峥看了眼日历,自从苏和跟许唯碰面已经过去了一周,一切风平浪静,什么波澜都没有,可见许唯也没为此闹出什么声浪。
许唯心里打着怎样的算盘,是愧疚歉意还是怕惹上麻烦,路峥不在乎,路峥只在乎苏和。
他不希望苏和知道许唯的身份,知道自己的父母其实还好好的活在世上,甚至还有一个已经顺利上大学集父母宠爱于一身的哥哥。
这一切,都只会把苏和映衬的尤为可怜。
但在路峥身边的苏和,不需要因为这些人而变得可怜,他该生活的美滋滋的,无忧无虑的才理所应当。
毫不知情的路父觉得路峥就是在发神经。
苏和帮忙翻译的时候,路峥嫌耽误了人家的休息时间和学业,现在他搭着人情请来从前的老同学帮忙,路峥还要嫌新顾问做的好,彻底不叫苏和来了。
为了以防万一,路父问:“这是苏和的本意吗?”
“不是,他也不知道,但是我会跟他好好讲。”路峥理直气壮。
一听到不是苏和自愿的,路父脾气上来了,“路峥,人家苏和都已经18岁了,是个成年人了,做什么事情需要让你来帮忙做决定吗?”
“再说,我的学术工作,你插什么话啊?你简直无理取闹!”路峥这就是在断他老子的学术之路。
路父不可能退步。
“爸,我不是在无理取闹,我是为了苏和好。”
“你既然是为他好,你就应该知道他多看重我们现在如今的研究,他是绝对不可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放弃的!”
“……”路父说的也在理,路峥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跟苏和起冲突,他其实也没有全然的把握,能说服苏和为了高考放弃这一切。
“那我换个要求。”
路父:……这个小兔崽子真是狂妄的没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给自己实验室捐了多少钱,还敢提要求?
“叫许唯退出你们团队,只要他跟苏和不会再见面,我就同意苏和继续去做翻译。”
“许唯又招你惹你了?还有,路峥,是你是我儿子,不是我是你儿子,好吧!你在这跟谁提要求呢!?”路父已经想用腰带抽死亲儿子了,“我看你是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因为他是苏和的父亲,是抛下苏和离开,十五年都没有再回到丽龙的亲生父亲。”
路父的男高音戛然而止。
“我不希望他们见面,表面相安无事的坐在一起搞研究,我舍不得。更何况,苏和不记得他,他难道还不记得自己的儿子吗?他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苏和的,您懂吗?”
路峥不想评价许唯的行为,但他发自内心感到恶心,因为许唯压根不可能认不出苏和,明明一个过度相似的许同康就好端端地生活在父母身边。
“怎么可能?许唯他们夫妻只有一个孩子呀,那个孩子病歪歪的!”平白无故,健康的苏和怎么会变成许唯的孩子?
路父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他不敢相信在他眼里靠谱又负责的好男人许唯会做出抛下孩子,十几年不闻不问的冷漠无□□儿,这简直丧良心!
可他也清楚,自己儿子更不是会无端造谣的人,他会讲出来,就是已经求证过了。
比起相信外人,路父自然无条件相信路峥,并一秒站好了队。
“那苏和呢,他怎么样?他知道许唯是……”路父良心痛了起来,他这都是做了点什么啊!
“放心,他不知道,他在丽龙,被阿姆们保护的很好,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伤心事,所以他没有认出来。”路峥冷声,“我也希望他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件事情,爸,您会好好处理的,对吧?”
*
自从一周前见到了活生生的苏和,许唯这些天实在是难以安眠,他只要一闭上眼,就是十五年前那个漆黑的雨夜,湿滑的山路上,他带着阿娅和同康逃命,而丽龙人驱使的漆黑眼镜王蛇几乎要咬上他的门面。
对蛇的恐惧、求生的本能以及救儿子性命的急切,叫许唯刚刚逃出丽龙的时候,几乎没有心神去关注那个被留在雨林中的小儿子。
人心都是有偏向的,许唯也不例外,他在外地上班,一年到头能回到丽龙的时候有限,而每每回去,总是羸弱的大儿子更叫他和阿娅揪心关切,付出更多的精力和心神,哪怕离开也是牵肠挂肚,他的确,很少时间能想起普普通通的苏和。
阿娅亦然,经历过大儿子濒死之际,阿娅的心神已经被击垮了大半,她也患上了些精神性的疾病,发病时,她只能认得自己失而复得的大儿子,全然忘了,她还有个小儿子。
做主将苏和冒名顶替留在雨林的人是许唯,阿娅那时候疯疯癫癫的,只知道抱着同康掉眼泪,清醒的时候少有,谁靠近她们,都要被那歇斯底里的女人吓退。
许同康没有办法,他知道大儿子身上有丽龙主的印记,是希泽莎认定的下一任丽龙主,他没办法、也不可能带着两个丽龙主一起离开,可这两个人,无论哪个,他都无法抛下。
阿娅离开大儿子会死,大儿子留在雨林也会死。
许唯只能做出那样的决定,他偷梁换柱,向天祈求,苏和能为他们拖延些求生的时间。
那晚,趁着两个孩子入睡,许唯拉醒了阿娅,抱起了同康,静悄悄地离开,一家四口,只剩下躺在矮榻上的苏和还在酣睡。
健康孩子的脸蛋是红润的苹果色,和脸色乌紫、叫许唯揪心的苏同不一样。
阿娅抱着大儿子走到门口,还在往木屋望,她不知道许唯为什么不带上苏和,心上惦记着,不肯再迈步,磕磕巴巴道:“还有、还有和和!”
“没有了!”许唯一把攥住阿娅枯瘦到干柴似的胳膊,“再不走,同同就没命了!”
病到衰竭的苏同是阿娅的命门,疯癫的关键,只要一提,崩溃边缘的女人就会化作不讲理的母兽,她像是要用自己的命去交换大儿子命一般疯狂,甚至连许唯都不肯相信。
一天一夜,他们顺利离开雨林,离开镇子,找了个偏僻的破旧旅店落脚。
阿娅在半途清醒过来,以泪洗面,她质问许唯怎么可以如此心狠,“你分明知道和和不是丽龙主,你把他留在那里,他该怎么办啊!如果,如果被人发现了……”
许唯沉默着,可崩溃的阿娅吵到他心烦,他霍然起身,高高扬起了胳膊,推翻了瘦弱的女人,“那你现在回去陪他啊!你放得下同同吗?!不是你一路抱着同同出来的,还在这里装什么好人!更何况,你以为你现在回去还有用吗?你比我更清楚叛徒的下场!”
许唯咬紧了后槽牙,“他早就被丢进林子里喂蛇了,就像那条追着要我们命的眼镜蛇一样,那些人不会对他怜悯!”
跪在地上的阿娅哭到脸色苍白,喘不上气,可她再没有吭声,因为她也是个凶手。
此后,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可为了苏同,为了他们唯一留下的孩子能活下去,他们还是要同心齐力地过日子。
为了抛下过去的一切,也为了叫自己的家人接纳孩子和阿娅,为孩子的病帮忙出力,许唯给苏同改了名字,他想叫苏同病好起来,于是“同”后又加了个“康”字。
好在,自己付出的努力没有白费,许同康十岁后,那罕见的基因病找到了合适的保守治疗方式,他能像普通孩子一样,正常地上学了。
这让许唯觉得一切都值得,他们家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可基因病就是个无底洞,多种外国药物和治疗都不能算在医保的报销范围之内,因而许唯负债累累,身边的亲戚都已经借怕了。
他只能多上课,放弃搞研究,毕竟人文研究不值钱,没有课时费的真金白银来的实在。
而阿娅,也去找了份不要学历的服务工作,只是随着她上年纪,叫店家裁员了,如今靠在家做点零活贴补家用。
可以说许家的一分一厘都是掰成八瓣花的,许同康在学校上课,家里只有他俩,那餐桌上一定节俭地连一碗肉都舍不得吃。
许唯和阿娅这些年都想为许同康多挣点钱,做他以后的保障。做父母的离开后,许同康在这世上能依靠的只有钱最靠谱,人心都是无法揣测的,没有外人会和他们做父母的一样,为许同康倾尽一切。
可现在,许同康有个同父同母的弟弟还活着,甚至看样子,活的还很是舒服。
这让许唯在惊慌之外,很难不生出其它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