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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阁里
谢映之道:“皇后为何会死于朱砂蔻,此事涉及天家颜面,我不便说。”
他目光掠过堂中众人,眸中凝起冷意,“但你们若要逼我说,也可以!”
容绪心中一寒,他知道萧暥是个狠人,若真把桓帝的一些深幕之事抖落出来,这是天大的丑闻。
想到这里他实在坐不住了,起身道:“今日是策论,就事论事,你们如此咄咄逼人做什么。”
他这一发话,朱璧居的文人们面面相觑,都不吱声了。
杨覆见状也道,“此事不要再提,都过去那么久了。萧将军平定郑国舅之叛乱,有功于社稷。你们在这里怀疑什么。”
刚才相继发难的郑绮池铭等人相互看了看,也都闭了嘴。
谢映之心中一片冷然。
这文昌阁席间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无论是高坐堂上的云渊和卫宛,诸位公卿朝臣,文人名士,还是堂下的士子们,此中关窍谁看不出?
刚才咄咄逼问的是他们,现在要闭口不提的又是他们。如此反复无常,是谁心中坦荡,是谁惶惶不安?已是昭然若揭。
卫宛静静看向谢映之。他了解这个师弟。
其实今日谢映之若真要和他们辩论,以他的诡辩之才,只需一席话就能把他们说得哑口无言。
可谢映之偏不说。让他们一个个自己跳出来,让他们的嘴脸在天下人面前暴露无遗。
另一头的容绪已经察觉到一丝微妙的偏离感,好像他处心积虑策划的这一切开始脱离他的控制。
这时,堂上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萧将军,大梁城流血夜之事想必诸公心中已有所悟,但其他几件事情,你还没有回答。”
容绪精神顿时一振。
江浔,此次征辟的士子中辩才之佼佼者,也是他重金收买的士子之一。
“萧将军,我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吗?”江浔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映之,眸中是毫不掩盖的功业心和求胜欲。
谢映之静静看向江浔,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带有挑战色彩的目光逼视着,有点意思。
第211章 诛心
灯火煌煌,照着江浔漆黑的眼睛亮如星辰。
江浔出身寒门,三岁识字,五岁入学,从小聪明过人,只可惜大雍朝的征辟制首察家世师门,他出生寒门,更没机会拜入名师门下,哪怕才华横溢,将来的仕途也就止步于县里的一名掾史了,但这一次,萧暥唯才是举的新政终于让他有机会脱颖而出,在这大堂之上,面对这大雍朝的泱泱诸公。
这种出人头地的机会他如何肯放过。他看着谢映之的目光里燃起灼灼的挑战欲。
对于一个贫寒的士子来说,这是一辈子都未必等得来的机遇。
另一边,容绪漫不经心地盘着手中的玉玩,他太了解江浔这种人,功业心极强,江浔一定会把握这次机会,全力以赴的。
就听到江浔道,“接下来还请将军的僚署,此间不要插话,以免混淆视听。”
容绪眉头微微一跳,这小子做得太绝了。
此言诛心,意在封人之口,谁替萧暥辩驳,谁便有僚属的嫌疑。
不管是颜翊,云渊,甚至是纪夫子,有这诛心之言在前,他们再说什么,都摆脱不了替萧暥开脱的嫌疑。
不但如此,这句话里,江浔做了更阴险的暗示……
果然,杨覆立即作色道:“江浔,你此言何意?我等都没有受过萧将军一针一线之利,更不可能被他买通,当然不会为他辩驳说话。”
不收一针一线?
容绪不由有些佩服他们的无耻程度。
纪夫子等人自然不可能收受萧暥的好处,但是江浔可是实实在在收了杨覆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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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堂贼喊捉贼、倒打一耙的操作,连容绪都难免替他们脸红。
“既然杨太宰如此说,那我就放心了。”江浔与杨覆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容绪看了看杨覆。他这样就显得有点太迫不及待了。
不过没关系,小狐狸不善言辞,现在又没人能替他辩驳,接下来怕是会很惨,容绪都要有点同情他了。
心里就不由盘算起来,回去再给他送点好玩好吃的东西。小狐狸畏寒,请他泡个温泉松快一下,想到这里,容绪的目光又变得玩味起来,别有深意打量着谢映之修长的身段。
江浔这句话一说来,堂上一时陷入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闭口不言。
江浔似乎终于满意,方才道,“除夕夜,萧将军兵围撷芳阁,称剿灭明华宗暴徒,学生不明白,小小一个明华宗,怎么就能跟萧将军抗衡?莫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听说当时北宫世子也在撷芳阁……”
他辞锋犀利,含沙射影,挑衅的目光射向谢映之。
谢映之不疾不徐道:“当晚不仅是北宫世子在撷芳阁,还有玄门的诸位也在,我现在无论说什么,诸位都觉得我是在开脱,那么请苏先生将当日之事陈述与诸位。”
他看向江浔:“苏先生在此所言,不会认为是我幕僚罢?”
江浔大度地表示:“苏先生玄门名士,自有气节,相信不会赌上玄首的清誉,为不相干的人开脱。”
苏钰初见此人,还觉得面貌轩朗仪表堂堂,未料出言竟如此字字暗藏曲指。他厌恶地转过身,不置理睬,兀自向堂上的卫宛、云渊等几位前辈行了礼。然后找一方席案坐下。
“除夕当夜,贺紫湄等苍冥族余孽在尚元城设八门金鳞阵,他们计划趁着除夕夜燃灯令一下,以蚀火焚城,杀千人以为祭,召唤苍冥邪神降世。我随玄首前往撷芳阁阻止此事,彼时明华宗暴徒围攻撷芳阁,我等皆被困在阁内,幸得萧将军率军相助。”
他这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除夕夜火烧撷芳阁之事,他们都有所耳闻,但大多为坊间传闻,还被何琰在梦栖山辞话中写的不可言说……
江浔问道,“何为蚀火?”
苏钰道:“蚀火乃靡荼之花枝蔓所生,燃烧时会散发出糜烂之气,人一旦吸入就会浑身皮肤腐烂而死,蚀火烧过的地方会残留毒瘴,引发疫病,烧过的城,从此成为死城。”
他说到这里,眼前不由浮现当日他随着萧暥冲进燃烧的撷芳阁,一片焦黑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间,谢映之怀抱着魏瑄,发丝凌乱,白衣落拓……想到玄首当日尚且拼命至此,最后坊间盛传的却是何琰笔下的香艳传闻,乃至于这些人在此枉顾事实,颠倒黑白。
他心中郁愤道,“若萧将军未能及时阻止明华宗余孽之阴谋。烛火焚城后,诸位此刻还能在这里侃侃而谈吗?”
席间众人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议论声也随之低弱了些。
“苏先生口口声声蚀火,那蚀火,苏先生可亲眼见过?”江浔道。
苏钰一怔,他没见过。以他的修为,若遇蚀火,哪里还有命出来?
“看来是不曾了。”江浔冷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苏先生是在拿传说中子虚乌有的东西来做证词吗?”
苏钰咬了咬薄唇,“蚀火若真的燃起,谁能活命出来?”
“所以,还是没有了。”江浔嘲讽道。
池铭见机也道:“都是苏先生一面之词。”
江浔不依不饶,紧接着道:“既然蚀火无可考证,那又何来苍冥余孽?但是次日清早,撷芳阁外血流漂杵,满地都是被杀的百姓。却是很多人都亲眼目睹的。”
闻言,堂上的众人频频点头。
“我清早去看过,拉尸体的牛车首尾相接,运了个一个多时辰,才把尸体搬完。”廖原道。
江浔看向谢映之,“这累累尸骨可算是军队屠戮百姓的证据了罢?”
谢映之心中明了,看来此人混淆是非的本事很是厉害,苏钰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但这些人都是明华宗的暴徒,不是百姓。”苏钰有点沉不住气。
江浔道,“怎么证明这些人是暴徒,而非寻常百姓?”
苏钰脸色发白,“撷芳阁早就付之一炬。我如何去给你求证?”
“既然撷芳阁化为灰烬,事后怎么说,还不是萧将军说了算。”江浔笑道。
“你……!”苏钰嘴角抽搐。
就听江浔又道,“所以,萧将军以子虚乌有之蚀火为由头兵围撷芳阁,将无数除夕夜游灯会的百姓当做暴徒,屠戮于闹市之中。苏先生在这里拼命为萧将军开脱,容我猜测一下,也许是萧将军在阁内撞见了玄首什么秘辛,所以玄门也拼命维护……”
他这话一说,众人先是脸色骇然,随即忍不住交头接耳,联想到梦栖山辞话中让人脸红心跳的描述,平日里这些人一边对此边嗤之以鼻,一边又忍不住私藏偷阅猎奇艳辞。
这下忽然所有捕风捉影的臆想,有了蛛丝马迹的‘实据’。顿时让这些人脸上隐隐显出欣喜窃窃之色。
越是那一袭冰雪遥映般的皓皎高洁,越是众人平日里不敢觊觎肖想的世外谪仙,若是稍有微瑕,就越是激起人们浮想联翩。
苏钰见状气得胸口发闷,嘴唇也微微发颤。
看着苏钰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江浔得意挑起嘴角,“苏先生,事到如今,谢玄首不来亲自澄清一下么?”
“取账本名册来。”谢映之静静道。
江浔回过头,就见两名士兵抬着一口木箱进入大堂。
其中一人用刀柄一掰一撬,就把箱盖打开了。里面是摞得整整齐齐的一箱子书册。
谢映之道,“这是明华宗信徒两年间进献给教主无相等人的财货清单。”
随即就有士卒将账本递给堂上的众人传阅。
“明华宗不置信徒名册,但此账目中却详细记载了何人、何时,向明华宗进献多少财物,以供奉邪神。账本上共记载有明华宗教徒五千七百二十七人,我将其与大梁城内民户籍册对照,其中五千一百人都是在籍的大梁城民户,其余六百多人为前来大梁的外乡人,皆是有名有姓可查,这些人是百姓还是明华宗教徒,诸位还有疑义吗?”
众人都默不作声。江浔快速地翻阅账目,眉头越蹙越紧。
“除此以外,我略做统计,这三十余册账本,所累积之钱物总计六万金。”
什么?六万!
众人皆面露骇异之色。
云渊蹙眉道,“这岂不是榨取信徒钱财?”
谢映之点头,顺带瞥了一眼容绪,淡漫道,“容绪先生的朱璧居堆金积玉,说不定还不如明华宗的一个香堂。”
容绪听到他忽然点到自己,心中一诧,他抬头看去,谢映之早就已经悠悠撤回目光,环顾四周。
“诸位还认为明华宗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教派?”
有人,有钱。就差搞事了。
“如此敛财!他们要做什么?”涵青堂的廖原道。
“要做的事很多,其一就是打造兵器。”谢映之淡漫道,“我还查获几册账目,其中有明华宗制备武器之种类,为了防止官府查获,他们所制之武器乃以木棍铁杵之类为主,并特地将铁杵磨尖,将木棍的头部包裹铁皮插上利刺。这样也可使得没有经过训练的民户能快速掌握。”
席间众人闻言脸色更是震骇。
“私制武器,依照大雍律令,就可以谋反处置。我对明华宗之处置诸位认为有何不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