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暗自担心,希望昨天吃饭时的小风波不会引出大乱子。
研学团这几天住在临水镇一家小有名气的青旅,除了10人混住房间,也有和普通旅馆一样的单人间、双人间。
喻遐的房间是个6人间,像男生宿舍,其余5个人中有3个是他的同学。
这会儿群里通知了不急着出发,同学都在房间里休息。喻遐进屋后,他们像没看见人似的继续打游戏的打游戏、侃大山的侃大山,连一秒中断都没有。
喻遐习惯了,提着书包走到最里面。
他的床位是最差的那个,和卫生间一墙之隔。青旅的大房间条件有限,一遇到开水龙头或者淋浴,这床位上就不可能太安静。第一天来的时候几个男生谁也不愿意选,喻遐就干脆自己睡了这儿。
卫生间里正有人洗澡,水声与窗外的雨模糊边界,一股脑儿地朝角落砸下来。
身上还有点冷,喻遐在淅淅沥沥的水声里换了姜换给的T恤,放进盆里,拿到阳台上跟前一天自己穿过的一起洗。
白色和灰色互相搅弄,混在盆里搓揉时几朵泡泡膨胀、破裂,喻遐怔怔地看着,鼻尖洗衣液清香仿佛一瞬间来自姜换楼下那颗结了果的柠檬树。
想起他们交握得很紧的手指,喻遐脸突然有点热,定了定神继续机械的清洗动作。
他站着晾衣服时淋浴间的水停了,没过多久徐锐青从里面走出来,穿一条短裤,猝不及防和喻遐对视,尴尬片刻,他扭过头去。
“吓我一跳。”徐锐青嘀嘀咕咕地说,往里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
“我以为你不回来呢。”徐锐青意味不明地说。
喻遐当耳旁风,也进了屋里,顺手带上前往阳台的那道门,冷风吹得他开始头疼。
徐锐青的床位在他上铺,两人是同级,在东河大学的时候也一个寝室,这次出来,在团队里本该是关系最好的,他起先也这么认为过。
刚洗完澡去上铺太麻烦,徐锐青说:“坐会儿你的凳子。”
喻遐面无表情地拒绝:“不行。”
他刚才压根就是客气一声,拿准了喻遐当久了软柿子不可能拒绝,闻声,徐锐青抬眼瞥过喻遐无所谓地撇嘴,也没打算把这句“不行”当回事。
像对喻遐示威,屁股快沾到椅子,他即将胜利。
就在这时喻遐突然朝那方向用力踢了一脚,把椅子踹到桌底。
徐锐青的落点扑了空,立刻摔了个四脚朝天。
“噗通!”
充斥着闲聊、嬉笑和游戏音的大房间被按了暂停键,霎时一片沉默。随即两个同级的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徐锐青一骨碌爬起身。
他提着一口气,冲到喻遐面前伸手猛推搡一把。
“你他妈有病吧!?”徐锐青恼羞成怒,“蓄意报复,啊?!”
喻遐被他推得后背撞上墙壁拐角,痛,但没吭声,眼神里带了点讥讽,故意道:“你也知道是报复。”
徐锐青被喻遐话语中冰一样的嘲弄刺了一下,到喉咙口的脏话被强行控制。那顿饭刚过去不到24小时,他还记得当时话说完就后悔了,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短同学隐私,怎么着都是他理亏——
但所有人就是听见了,记住了,直到喻遐走了他们还在讨论。
现在也是,周围的目光不停地在他们之间徘徊。
因为好面子,年轻冲动立场不同,因为他和喻遐不是一类人……种种原因,徐锐青无论如何不可能当着他们对喻遐认错。
“神经病!”他大声掩饰心虚,“怎么,戳你痛脚了?听不下去了?我昨天哪句说错了?你本来就一同性恋!”
“哦。”喻遐像听了个旁人的笑话,“那你还不离我远点儿,不是怕被传染么?”
徐锐青涨红了一张脸。
他没料到喻遐会这么说,准备好的“恶心”“变态”霎时被掐断了。
“你……”徐锐青指着喻遐。
然后你了半天,终于什么也没憋出来。
喻遐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弓身捡起被踹翻的凳子放回原处。
他拿出自己的笔记,对照手机相片修改细节,就当刚才那阵冲突没发生过。徐锐青脸色由红转白、白再转黑,硬生生吞了这口气,回过身烦躁地冲别人吼几句“看个屁热闹”,自己又不知想了什么,干脆出门去了。
徐锐青走了,其余人跟喻遐不熟,这件事也不是最近爆出的惊天八卦,大家早就有所耳闻不会多问,于是他这才终于得了一刻安宁。
但冲突到底传了出去,不多时蒲子柳就给他发微信,问徐锐青是不是又找他麻烦。
喻遐回她:“放心吧。”
“你别理他了,傻逼一个。”蒲子柳说话直接,“昨天饭吃得好好的,莫名其妙提什么你喜欢男的,关他什么事……再说喜欢男的怎么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老挂在嘴边上,该不会他才是那啥即深柜吧!他们不了解乔老师,她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你怎么样的……其他人要拿这个欺负你根本别往心里去,他们不配。”
喻遐看了她这一堆语音转文字,回了个“嗯”。
蒲子柳又说:“给你点了咖啡,待会儿到楼下去拿,顺便我把照片拷给你哦。”
喻遐:“好。”
消息刚发出,手机屏幕最上方恰到好处地跳出一条提醒,喻遐眼底一亮,顿时把别的什么不愉快都忘光了,迫不及待地点进去——
@姜换:临水第200天,进入雨季。
配三张图。
落了一地的紫红花朵,沾满雨水的电瓶车后视镜,一张奇怪的素描。
素描笔法十分业余,但大致看得出画的姜换,仔细勾勒出眉眼和鼻子轮廓,潦草的头发线条垂到肩膀上,画稿旁边就是姜换的手和一支铅笔。
姜换不常发微博,甚至很少登,上次已经是近四个月前了。
评论有人问“自画像吗这是”,有人问“还没从临水走啊”,还有人关心他的电影,问他“哥你下部电影国内能看吗”……短短几分钟,那些喜欢了姜换很久的粉丝蜂拥而至,照片很快就不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了。
喻遐低着头,看了那张素描很久。
最初画在咖啡店的留言本背面,后来撕下,在第一个见面的黄昏拿给姜换看,自己都问得不好意思:
“像不像?”
“不像。”姜换说,然后接了过去。
喻遐用他那个关注1、粉丝0的微博号发了一条评论,迅速淹没在众多评论中。他不在意姜换能不能看见,这是一种心理安慰,是他和姜换的联结,而非他的野望。
他评论道:“不像你。”
第四章 姜换
姜换不算明星,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
但在小众又高冷的文艺电影圈内人眼中,姜换就是大明星。
话少,敬业,四海为家,背景不详,拍电影喜欢折腾自己折磨导演,但即便如此,仍然成为了不少人的白月光。
姜换的长相不是传统浓眉大眼的英俊,唇角倔强,单眼皮薄薄的,睫毛却密,瞳孔藏在里面浓黑而幽深,猫一样的神秘感,令人过目不忘。
但相比之下,外貌似乎还逐渐成了姜换最不起眼的魅力。
《蓝太阳》的导演许为水曾经参加某个电影杂志采访,他给记者看了那张让他一眼相中姜换的照片。
伦敦街头,阴天,姜换蹲在街沿,面无表情地看脚边偷食的几只鸽子,眼神像审视,又有点茫然,灰蒙蒙的一片里他的红色背包格外醒目。
“他的神态太特别了。”许为水紧跟着解释,“很抓人,忍不住想探究他到底刚刚经历了什么……孤单,冷漠,同时又很潇洒,无牵无挂,充满未知……在那一刻他和我寻找了很久的角色重合,我决定必须要说服他来演。”
许为水将《蓝太阳》的成功归结于姜换身上独一份的故事感,他和角色的契合度,以及两个演员摩擦出的火花。
类似的评价在姜换合作过的导演、演员那儿都听过,要么夸他演戏投入、精益求精,要么盛赞他与角色融合得当,还能引人入胜。
连续两部作品——《蓝太阳》和《等风来》——入围戛纳“一种关注”单元,前者获本单元最佳影片奖,后者国内上映,作为文艺片票房差点过亿,成当年最大黑马。
此后,姜换的名字就在国内文艺电影圈颇有分量。
媒体将聚光灯对准了这颗新星,而他们很快发现姜换的特立独行:拒绝采访,拒绝综艺和真人秀,微博更新频率极慢,仿佛只把时间留给了电影和私生活。
两次进组期间行踪不定,平时的踪迹全靠被偶遇捕捉。
不刻意回避任何人,可以聊天,但拒绝签名与合影。就是这种放在其他演员明星身上矛盾而冷淡的态度,他贯彻好几年,愣是一点差评都没收到过。
用经纪人张安妮的话说,“幸亏狗仔对你没兴趣,就是怕遇到极端粉丝。”
姜换回答她:“随便他们吧。”
张安妮说:“我开始有点担心你哪天会和某个粉丝交往过密了。”
姜换思索片刻:“不一定。”
那时张安妮被他这回答吓了一跳,连忙追问发生什么了,姜换没听懂,在张安妮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明白了她可能担心自己睡了粉丝却在隐瞒。
姜换当即无语地否认:“怎么可能。”
“不一定。”这次换张安妮冷哼一声,“这圈子最容易和两类人搞上,业内、粉丝。你的男粉丝太多,万一哪个长得正好在你点上呢?”
事实证明张安妮在有些地方还是了解姜换的,空窗三年,最后跟粉丝睡到了一起。
姜换1月2号的生日,摩羯座,刚到而立之年。
这个岁数在演艺圈浸染了将近十年,当然不太可能完全没谈过恋爱。
第一任是和他拍《蓝太阳》的对手戏男演员,戏里互相伤害,戏外反而看顺了眼。不过两个月后这段关系就走到了头,是姜换提的,没说理由。对方现在事业家庭双圆满,两个人逢年过节偶尔问候,其余时候形同陌路。
第二任比较特别,是个圈内著名独身主义者,做幕后的。
这段关系前后保持了近四年,职业原因一直聚少离多,没听说两个人存在什么特别浪漫的回忆或者阵痛,最终在姜换28岁那年和平分手。
此后姜换就没再谈了,一副与世无争要看破红尘的样子。张安妮担心过会不会是第二次恋爱的后遗症,但姜换说和这个没关系。
为什么会喜欢,又为什么会分手,为什么选择和所有示好保持距离?
每次被问到,姜换总思索半晌,然后用他标志性的、慢吞吞的腔调说:“就是……感觉到了,不想等,也不愿意将就。”
所以当喻遐说想和他睡一次,姜换同意,也是因为“感觉到了”。
二十出头的男生想法天马行空,谈起喜欢的东西滔滔不绝。面对他时不害羞不做作,从肢体到表情、语言无不坦率,就算有目的也纯粹得近乎天真。
姜换和他相处几天,并未觉得喻遐哪里不好。
评论区那条没头没尾的“不像你”让他回忆起的接过素描草稿的时刻,他脑海中还有喻遐的眼睛,握铅笔的手指,以及接吻时翕动的睫毛。
他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唇。
点进评论人主页,姜换带着奇妙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