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一把将鱼竿扔了,瘫坐在一旁:“我们都在这里蹲了快两个小时了,什么东西都没有钓上来!”
尤瑟不敢跟他说实话,其实刚才来之前,有下人悄悄地来找过自己,说这座池塘里养的都是他们过世老爷带回来的稀有鱼种。
观赏鱼钓上来没有什么食用价值,而且再次放生很容易死亡,尤瑟根本没给两人的鱼钩上装饵,能钓得上来东西才有鬼了。
他就是想让阿伦能够消停一会儿。
尤瑟现在脑子转得很慢,需要花费许多精力才能好好思考,他得赶紧想想自己今晚应该怎么办。
眼看着身旁的男人又要入定,阿伦瘪着嘴喊了他一句。
这一声喊得动静不大,但来得突然,直接把头脑乱成浆糊的尤瑟惊了个趔趄。
如果说人类的平衡感是十,尤瑟顶多占个二。又在岸边蹲了许久,整条腿都快麻成麻辣鱼尾了,稍不注意,就要向前栽去。
“啊!”完了完了,这回全完了。
尤瑟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的身份又要暴露了。
这一刻的时间莫名被拉得很长,使得尤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重心。
直到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揽上了他的腰肢,电光火石间,将他带着向后倒去。
那人以自己的身躯做了肉垫,尤瑟跌倒在他的身上,毫发无伤。
尤瑟心脏狂跳着低头看去,腰上的那只手臂很眼熟。
肌肉线条流畅,肤色匀称。曾经待在无名岛时,尤瑟很爱在远处看着他的主人,用这双手臂挥起锄头,或是拿起扳手。
平常全被掩藏在衬衫下的一切,只有这时才能够于内敛之中窥见爆发,尤瑟时常都会看到出神。
“幸好赶上了。”他听见熟悉的沉稳嗓音在耳边响起。
眼中的酸涩感又泛起来了,尤瑟很想揉揉眼睛,他觉得一定是今天的阳光太过于强烈了。
后院安静了很短的一刹,阿伦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嗓子竟然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忙得跑过来询问他们:“尤瑟,你没事吧?”
尤瑟摇摇头,心乱如麻地从陆寻身上站了起来,本想去拉他,但又想到了那该死的过敏症,最终还是抽回了将将伸出一半的手。
“你没受伤吧?”他问。
“没有。”陆寻回答到。
人虽然没事,但浅色的上衣还是被池塘边的青苔蹭了个稀里糊涂。
陆寻今天穿的是一件亚麻色的长袖衬衫,天气有些热,他先前将长袖挽成了半袖,此时却放了下来。
尤瑟拽过一片糟糕的衣角查看,叹息着问到:“需不需要换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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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柜的最角落里挂着一件米色衬衫,还是刚来时小优给他添置的。最初她没有估摸准尺寸,购买的这件大了一点,但如今穿在陆寻身上正好合适。
尤瑟看着他从洗浴间里换好衣服走出来,这次见面的时机不好,他们还没有打过招呼。
现在再补上,似乎也并不合适。
尤瑟盯着陆寻看了片刻,他心中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陆寻,你今天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然而陆寻并没有正面地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你今天必须回到水里了。”
虽然他说的没错,但尤瑟听完后,还是感觉自己快要成为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了,满脑都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他很想问问陆寻,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和德洛丽丝太太到底在做些什么?
但他只是一条小人鱼,只是一条也许即将就要干涸而死的小人鱼。他单调而朴素的神经线条,已经不允许自己继续处理这些复杂的事情了。
何况有极大的可能,陆寻会和德洛丽丝太太一样,不对自己透露任何信息。
他们很像是一伙的。
所以尤瑟只是问:“那你现在来找我做什么?”
他听见陆寻开口了,他说的那句话听起来很好听,但尤瑟已经不知道了,自己到底还能不能信任他。
陆寻说的是:“我来守着你。”
第21章 守夜
陆寻猜得到,即使温莎公馆中有条件可以让尤瑟暂时变回鱼尾,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小人鱼胆子不大,也许当初他会救一名来历不明的人类上岸,就是鱼生中做过最勇敢的决定了。
德洛丽丝临走之前嘱咐过小优,陆先生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满足,哪怕是想在温莎公馆中暂时住下都没问题。
陆寻正好需要这个便利,便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两人走进公共浴池时,里面已经放好了满池的水。间或有蒸汽自水面溢出,萦绕至弧形的天顶,氤氲了其上色彩瑰丽的壁画。
天顶画在巴洛克式建筑中很常见,不过这副看上去稍微有些特殊。
一道异样的念头忽然腾升而起,陆寻不再注视壁画,转而收回视线向四周望去。
浴池边整齐地站着一排佣人,各个手中挎着一条白毛巾。看这架势,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能异口同声地喊到“男宾两位!”
衣服后摆被扯了两下,陆寻有些无奈地说到:“我沐浴的时候不太喜欢有其他人待在旁边。”
他们明明就是两个人来的,这话说出来陆寻自己都不相信。
好在温莎公馆的佣人们职业素养比较高,倒也没说什么便主动地退了出去。
只有为首的小优还是依照职责交代了一句:“陆先生,我就在门外,您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吩咐我。”
来自现代社会的陆寻着实是有些不太适应他们这种尊卑关系,特别是眼下这种情况。
他叹了一口气说到:“不用,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不喜欢被打扰。”
不知为何,小优这次莫名停顿了一下,而后才点头向他告退。
门内恰巧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惊呼,陆寻便立刻回到了里间,问到:“怎么了?”
尤瑟将只伸进水里一半的小腿抽了出来,悬浮在池面上空。他并没有看向来人,只是一瞬不瞬地直视着自己的足尖,说:“有点烫。”
陆寻伸手试了试水温,对于人体来说刚刚好,想来人鱼的感温水平要比人类更低一点。他拧开池边的旋钮,这里流出来的是冷水,可以适当降低一点水温。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场绵长的沉默,满室只能听见水龙头不断传来的“哗哗”水声。
这次见到小人鱼后,他一直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反应也有些迟钝,陆寻不知道自己的原因占了多大的比例。
只不过刚才那三个字,还是两人从房间中走出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陆寻和尤瑟在一起时,很少会经历这样的气氛,有些奇怪。
他盘着腿在尤瑟对面的池岸坐下,隔着迷蒙水雾,遥遥地望去。
陆寻也不常会这么仔细地观察尤瑟,他总是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地联系到路星泽。
陆寻想,更多时候应该都是尤瑟在观察自己吧。
以往小人鱼每次变回鱼尾时,都会脱去全身的衣物,但此次没能立即入水,他只拿一件浴袍遮掩住了自己的下半身。
尤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化出的羞耻心呢?陆寻记得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他还没有这样的意识。
有那么一刻地,陆寻觉得,也许那座无名岛就像传说中真空无菌的伊甸园,而他是牙尖藏毒的罪蛇。经由他的引领,尤瑟才开了神智,拥有了人类的观念,但同时地,也拥有了人类的烦恼。
他会这么联想并不奇怪。
陆寻在心中叹息一声,撑着身后的地面抬起了头。他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浴池正中的天顶画,描绘的正是创世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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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温可以了。”尤瑟踢了踢脚下的水花,判断到。
在陆寻尚未关闭旋钮之前,他已然纵身一跃,步入了水中。
温莎公馆的浴池很大,容纳一条人鱼在其间小幅度游动是绰绰有余的。
许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尤瑟忍不住闭上眼睛沉入了水底,让温和的水流包裹住他的全身。
陆寻站在池边看他。
他也许久没有见过尤瑟身上那片纹身了,在浴室暖黄的灯光中,正散发出与之对冲的荧蓝,让水中的景色美得不可方物。
陆寻并没有见过其他的人鱼,他只见过尤瑟,然而尤瑟身上的一切,都满足了他心中对于这一神秘生物的幻想。
见此情景,陆寻忽然有些手痒。他方才看见尤瑟的房间里有一盘颜料,旁边还放着一副稍显稚嫩的画作。
他很想拿画笔描绘出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股强烈的目光,小人鱼在水中睁开了双眼。两人隔着厚厚的水幕遥遥相望,尤瑟忽然摆动了一下鱼尾,在水面上掀起了一道浪花。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而言之精准地落到了陆寻的袖口之上。
他刚刚换上的新衣服,这会儿又被打湿了。
任何材质的布料,湿透了粘在身上都不太好受。陆寻叹了一口气,还是将长袖的衬衫挽了起来。
“陆寻,你怎么受伤了。”池中的小人鱼浮出了水面,正趴在池边看他。
先前在后院碎石地上擦出来的细密伤口,此时终于被揭露了出来。刚才的那句话不似疑问,陆寻怀疑尤瑟很早之前就发现了,却用这种方式让他自己说出来。
他觉得自己之前对小人鱼的观察确实太少了,完全不记得尤瑟到底是从何时学来的这些弯弯绕。
但陆寻还是反思了一下自己,论起心眼子,他比尤瑟多的不止一百颗。
“为了和你一起。”陆寻向他的脸颊伸出手,但最终并没有接触到那看上去十分娇软的肌肤,只是停留在半途,隔着虚空抚摸了一下他眼下约莫两三公分的地方。
那里有一道结痂的细小伤口,应当还是几日前被亨利追捕时留下的。
“你的伤还没好。”陆寻打着太极把话题转了回去。
尤瑟最爱惜自己的面容了,闻此噩耗果然深受打击,仰着头又倒回了水里。
“很丑吗?”他问到。
“不丑。”尤瑟与这个词从来没有沾边过。
室内再次重归于了宁静,尤瑟浮在水面上,他也注意到了那副天顶画。
画上的内容绚丽而又复杂,带着他参不透的奥秘,不管怎么看都看不懂,尤瑟索性就不去看了。
他终于开口,说的是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话题:“陆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德洛丽丝太太,你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呢?”